老张夫妇特意从市里赶过来与老高一家会面,算起来他们已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早年两家人都住在农场里,后来老张的儿子修车,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发达了,在市里买了房,他们一家便搬到了市里。老高一家也早早地搬进了县城,世事沉浮,斗转星移,交往甚密的两家人慢慢失去了联系。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又彼此加上了微信,这才有了这一次的重逢。
他们见面是在老高的家里,彼此握着手,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岁月的犁铧在他们额头上刻下深深的烙印,老张的身材依然高高大大,只是背更驼了;老高的白发也添了不少,看上去却鹤发童颜,神采奕奕。
“咱们老兄弟是该多走一走呀!”老高说。
“是呢,是呢!现在好了,交通也便利,这不是什么难事,回头你跟嫂子也要去我们家玩一玩!”老张说。
“嗯,那是一定的!呃,这一次你们好不容易来了,就多住几天吧?!”老高热情地挽留道。
“不了,下一次有机会再说吧,我们明天还想去趟农场,办点事情!”
第二天,老高的儿子开车,一行5人奔赴农场而去。从县城出发,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便来到了从前在农场的小山村。说是小山村,其实那里居住的不过只有在公路两旁的几户人家而已。三十年前,老张家住在公路左侧的一排红砖瓦房里,那里还有吴家、樊家、戴家、王家等几户人家。与房屋呈“丁”字形排列的另一幢建筑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仓库的前面有一个水泥稻场。
过去,小稻场是很热闹的地方,白天村民们在上面晒谷子,或用牛拉着石磙在上面碾豆颊;晚上人们在小稻场上纳凉,遇上哪家嫁娶或考学的喜事,还能在这儿看上一两场电影。可惜后来,仓库的房子拆了,这儿矗立起了一座教堂。
老高一家住在与老张家隔路相望的马路右侧,离了马路一百来米,那儿同样有一幢红砖灰瓦的房子,房子显得更长一些,住了六七户人家。现在,这儿的住户大多搬到了农场场部,原来的老房子也已消失不见,留下来的一两户人家在这儿建成了三层楼高的小洋楼。
“变了,大变样了!”走下车来,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老高有些目不暇接,眼睛不住地四处逡巡,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印在脑海里,寻找记忆里熟悉的蛛丝马迹,嘴里不住发出惊叹。自从离开农场以后,老高从未像今天这样这么近距离地踏足这里,顶多有两回坐在车上眼睛一瞟而过。他离开的时候正值壮年,不想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已年逾古稀。岁月无情,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啊!
小洋楼的门口有一位妇人正躬身在一只菜篮里择菜。
“萍仙!”老张的老伴冲那黑瘦的女人喊了一声。
妇人站起身来,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睁开的一只眼睛很快看见了走到跟前的几个人,她的另一只眼睛失明了。她的脸上马上绽放出快活的笑容,忙不迭地大嚷起来,“哎呀呀,刘姨、张叔,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快……快,进屋去坐坐!”很快萍仙又看见了后面的三个人。
“萍仙,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认识我们了?”老高主动搭讪道。
五十多岁的女人冲老高上下打量了一刻,一只眼里露出喜悦的光芒,立马尖声叫起来,“哎唷我的娘哎,这不是高叔吗?童姨,三林!说哪的话呢,我是啥贵人呀?只怕你们城里人早忘了我们这些乡下人才对!”萍仙一边说着,一边将几个人迎进院子里,逐一递上一杯茶水。
“我说今儿一早喜鹊咋喳喳叫呢,敢情有贵人登门!”萍仙笑呵呵地说。
“我们是来农场办事的,看咱家的自留地能补贴几个钱儿?”刘婶呷了一口茶说。
“唔,是该回来算一算了,你们都出去了那么多年!”萍仙说。
老高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瞅着小洋楼上明晃晃的不锈钢栏杆以及富丽堂皇的装饰,心底早已赞不绝口。“呃,你家亚阳上哪儿去了呢?”老高忽然问道,“我有好些年不曾看见他了咧!”
萍仙马上答应道,“他呀,平时天天都在家里的,不巧刚才我叫他出门翻地去了,我这就打电话让上他回来!”
老高的思绪又回到从前。那一年亚阳的父亲海青还在,亚阳高中毕业回来,在家务农,后来又去农场的水泥厂里上了两年班。眼瞅着儿子的年纪越来越大,却仍然是光身汉一个,海青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圈。后来隔壁村子里的萍仙看上了亚阳,起初亚阳有些不情愿,他知道萍仙是远近有名的刁蛮姑娘,皮肤黝黑,相貌丑陋,而且一只眼有眼疾。但是海青不这么看,他极力撮合了儿子的这桩婚姻。
萍仙是一个扒家的女人,极勤快,嘴巴也甜,见人三分笑。然而在家里她却是个母老虎,对丈夫亚阳凶巴巴的,从来没有好脸色。有一次亚阳烧了红烧肉来吃,萍仙便对他一顿劈头盖脑地咒骂,“穷鬼,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配吃吗?”她不由分说夺下亚阳手里的碗,将几爿红烧肉倒进了厕所里。亚阳气得浑身哆嗦,可又拿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亚阳虽然窝囊,但结婚几年后,家里的日子却越来越红火了。萍仙的弟弟是村子里的一位能人,承包了碎石场、果园和鱼塘。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必说,那些年亚阳跟着小舅子沾了不少光。村里人都说亚阳有福气,娶了一个好老婆。
几个人正说话间,从院门外走进一个扛着锄头中等身材半秃顶的男人。一见了男人,萍仙笑嘻嘻地说,“看,咱家今天来了好多客人呢!——高叔特意从县城赶过来,说是要与你见上一面呢!”
亚阳有些受宠若惊,放下肩上的锄头,一边给老高和老张递烟。两个人都摆手,老高早戒了烟,老张压根不抽烟。亚阳便兀自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与老高侃侃而谈。亚阳的岁数比老高小了一圈,按辈分他尊称老高“高哥”。多年不见,两人有些感慨,更显亲热。亚阳告诉老高,他父亲海青前两年走了,后事办得很风光,弟妹们也都回了。他们家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儿子在省城做农业种子生意,女儿去年出嫁,他拿了彩礼一百万……
老高静静地听着,他感到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曾经是那样熟悉,现在却又变得陌生起来。是呀,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这也正是他所祈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