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流云驿·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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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信

“小生何德何能,得姑娘垂爱,夜里每每想起,竟是又喜又惧。

“此去千里,路途遥遥,归期不定,姑娘别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夜里飘雪的时候寒气从窗户里挤进来,月光洒在我脚边,炉中的炭火散尽最后的一缕烟,我合上书,抬头看见月亮溜进云层里,忽然就想起了你,想提笔写下对你的思念,墨点滴落在纸上,心中万千思绪,只得寥寥数语,想来千里路途,薄薄书笺怎逾,终是揉乱了信笺,弃入残炉当中,残焰燃尽了思念,却一夜无眠。”

“今日开榜,学子纷至,金殿之前熙熙攘攘;时过半晌,欢笑与哀叹声一齐远去,我终于敢上前,抬头看着红榜,逐条逐字,不敢疏漏半处,却同料想一般,不曾见我,我又反复看了两遍,终是确定落选,登时双目发黑,世界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我倒在鞭炮的残墟里,不知何时,方才重新醒转爬起,那一刻天光暗淡,层层叠叠的乌云像是要把世界吞噬,透过乌云我似乎看到了你,坐在窗边梳妆,风吹进来拨乱了你的头发,镜中的你看不清是笑是哭。”

“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可能该回去了,虽然我无颜见你,却敌不过蚀骨思念,我站在大江边,看着码头密集人群,不知他们是否也赶着回家去,还是去另一片异乡觅前程,微寒的风卷着我的衣袖,这时我才想起我身上不剩半分银两,千里路途只怕是寸步难行,悲哉,悲哉。”

“我趁着人流混乱挤到了船上,被人群裹挟着钻入了船舱,整了整衣袖,心头抱着几分侥幸,生怕船长发现我这个不速客的存在,却见长帆扬起,水手们砍断纤绳,浩浩江水带着一群人启航,我瘫坐在角落,长呼一口气,想着终于能与你团聚了,这一路风尘与艰难,似也变得温柔起来。”

“暴风雨的夜晚,船舱里仅余的一盏油灯摇晃着卑微的火焰,水手们在甲板上忙着,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但想来该是拼着命同天怒抗争,我心中钦佩这些勇武的汉子。旁边的来自北方的一家围在一起喝着酒,北方旷野上的酒,喝一口简直能把喉咙给烧穿,但也只有这样的酒,能与风雨带来的寒气相抗,那家的男人分了我一些饼,大概也是看出我穷困潦倒的模样,我实在饿极,只能接过,腹中终于有些吃食,给我单薄的身子带来一点点热量,我真要感谢他们,没有他们,我只怕是撑不过今晚的潮湿了。”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了,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船长把我们锁在船舱里,嘱咐我们不要出去,我蜷着身子躺在舱板上,只听到舱外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那声音似从船底而来,像是水中的某种异兽,在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撞击船板,又像是从外面的甲板上来的,像是怪兽一步一步以巨大的身躯踏在摇晃的船上,每一脚都像是要把船给踩翻,我很害怕,害怕不能安全回去,我心中有那种感觉,那是某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的绝望。”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点墨了,我还是害怕,所以一直在给你写信,我需要有个人诉说,诉说我心中那些复杂的,意味不明的情绪,我对不起你,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假如我真的回不来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我爱你,进京的一路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可是我又很自私,放不下自己的渴望,原谅我在你和前途之间选择了后者,也许,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未来,所以,请不要恨我。”

“永别了,温寒,这艘船要沉了,也许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如果……如果它们还能到你手中的话,我想说,谢谢你,谢谢你陪我长大,谢谢你给我勇气……”

(二)忘川

明月高悬。

澜河河水悠悠流淌,水中倒映着一轮皎洁的圆盘,像极了水里长出的璞玉。

姑娘坐在河边,白皙的双足轻轻拨动水面,夏天的河水微凉,倒是尽数消解了夜的暑气,可姑娘的脸上却看不到惬意,她远远的望着河心,望着那轮无瑕的白玉,眼中并无波澜,她散披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隐没在夜的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远方有微小的亮光闪动,顺着上游的水幽幽接近,那是一艘小船,船头立着风灯,掌船的老人缓缓的划着长桨。另有一位年轻人直直地立在其旁,口中喃喃悠扬的谣歌,却不知是用何地的语言而唱,令人全然辨不清内容,但其韵律婉转,细细听来也有几分悲凉,这歌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扩散,显得夜色更加的寂寥。

歌声传来的时候姑娘突然抬起头,淡淡的月光打在她脸上,她沉静的瞳孔忽然颤动了一下,旋即她将脸上的乱发拨开,自水中缩回双脚,踏着柔软的草地站了起来。

月光下她冲着船夫招手,那有些嘶哑的嗓子发出一声怪异的语调,大概是她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她忽然焦急起来,试了好几遍才勉强发出一串模糊的字符:

“船家!”

“船家带我一程。”

歌声戛然而止,船上的人听到了她的呼喊,划船的船夫顿了一下,扭头看向身后的年轻人,年轻人点了点头,他才划着小船靠了过去。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等一晚上都不会遇到人的。”

老船夫悠悠地将船靠岸,长桨抵住岸石稳住船身,同那岸边站着的姑娘搭起话来。

“其实我本来是想走旱路的,路上走累了坐在这休息休息,但一坐就没什么力气站起来了,所以待到了现在。”

姑娘似见到了救星,平缓的语调渐渐变得急促,她喘着轻气,眸中确实透着几分疲惫。

“行行行,上来吧,也是你运气好,能遇到我们恰好路过着,要不是我家公子有夜游的兴致,半夜里这条河上是绝对见不到船家的。”

老船夫睁大了苍老的双目,细细地盯着这姑娘打量了好几遍,才悻悻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接她上来,姑娘见他们答应了自己,忙捡起地上的行囊,抓着老船夫的手跳到船上。

“谢谢你啊,老爷爷。”

成功登船的姑娘将行囊甩到自己肩上挎着,捋了捋头发,冲着老船夫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暗淡的夜色下尤为显眼。

“行了,你就去舱里休息吧,别发出太大的声音,打扰了我家公子。”

老船夫冲她摆了摆手,自始至终都是一脸严肃,他身后的年轻人更是一言不发,以一块锦帕轻轻地擦拭着手中的竹笛,全程连头都没有抬过。

姑娘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们不是太欢迎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便不再多言语,抓着自己的包袱钻进船舱,船舱不大,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点心与酒壶,桌边的桶里装着一尾新鲜的鲫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想来这里大概也不会有床榻被窝什么的给她休息了,不过姑娘也在意,抓过桌边的一个蒲团坐了下来,将行李抱在怀中,轻轻地靠在舱板之上,眯起了眼睛。

这时的船夫已重新将小船划回了河心,顺着悠悠的河水,继续往前飘荡。

忽闻笛声响起,姑娘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瞥向舱外,年轻男子直挺挺地立着,一身黑袍,背影挺拔,她不是很懂音乐,但却觉得这笛声莫名的好听,像是和煦温暖的风,轻轻地拂过发梢和指尖。

“好!”

她忍不住高声赞扬。

笛声停了下来,姑娘忽然意识到自己冒失的行为打扰到了他,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神里涌出几分惊惧。

“你也懂这个?”

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长笛,转过身来,他的声音温和清朗,不像动怒的样子。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听过笛乐。”姑娘连连摆手,这个时候她看清楚了年轻人的脸:白皙干净的脸,脸上的轮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锋锐,然后是一双秀气的眼睛,在暗淡的月色里显得颇为明亮。

面对着他好奇的目光,姑娘习惯性地避开他的眼睛,半低着头继续说到:“不过我丈夫以前经常弹琴给我听,我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和那时候是一样的,很温暖,很……轻松……”

说着说着女孩忽然襟声,头压得更低了。

年轻人认真地盯着女孩,还在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这个时候老船夫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缩回了灼灼目光。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长笛,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公子,能再给我吹一曲吗?”

姑娘这个时候又抬起头来,眸子之中有异彩闪动。

“好啊,荣幸之至。”

年轻人如获大赦,淡淡笑道,将长笛横于唇边。

“这一曲,叫‘忘川’。”

(三)月夜

月光忽然亮了几分,青穹之中不见云层,甚至连星星都缩到了一边。

月明星稀。

笛声和月光一同铺在草地上,小草们随风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某种细微的声响混杂在这窸窣声中,细不可闻,空气变得潮湿起来。

草丛抖动的幅度变大了,黑色的影子踩在草尖上,飞快地略过,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河心的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飘着,速度越来越慢了,最后老船夫索性停止了划船,将桨放在船板上,摸出腰间的葫芦,痛快地灌了一口酒,而后竖起脑袋,兴致勃勃地听年轻人吹笛,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年轻人望着脚下的潺潺水流,口中笛音起伏,曲调悠长缓慢,这一个长音有点像深谷中的白猿长啸,又像拔剑出鞘的嘶吟,下一秒却兀自切换为短调,急促却又清丽。

姑娘靠在船舱里,闭着双眼,脑袋微微随笛音晃荡,她的头发不知在何时被她扎了起来,简单的盘髻,却比以前看起来利落了许多,那扎头的簪子在夜色里泛起乳白色的光,簪头是一朵半开的樱花。

忽然有风自岸边吹来,船头的风灯灯焰微微晃荡了一下。

紧接着有黑影自天边划过,天上的月亮都被挡住那么一瞬。

老船夫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手中的葫芦,摸向腰间,那是一柄精致的短刀,北方草原的工艺,平日里他用来片鱼所用,杀人时却亦能瞬间切断人咽喉。

可是此刻那里却空空如也,一只手擒住了他探向腰间的手,寒光闪过,下一秒,他的脖子触到了一丝冰凉。

再抬头,四个黑衣人站在船头,四把长刀在月光下渗着冷意,另一人站在老船夫身后,用他自己的短刀抵着他的脖子。

老船夫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颈间已密布冷汗。

年轻人却完全对他们的到来置之不理,视若无睹地继续吹奏他的曲子。

黑衣人的到来毫无预兆,从登船到控制船夫,未曾发出半点声响,舱内的姑娘还陶醉在笛声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黑衣人动了,四把长刀直取年轻人的面门,他们的身形形同鬼魅,在狭小的船板上踱步不曾带来半点摇晃,长刀带着寒光无限逼近吹笛的年轻人,他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似的,眼看着就要被刀光所吞噬。

下一秒黑衣的刀却斩了个空,年轻人之前所站的位置此刻空得只剩空气。

四个黑衣意识到危险,忙举起长刀立于胸前格挡,可那个人的攻击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们的刀幕完全来不及挡住他,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痛苦,脑袋便软绵绵地耷拉在了脖子上。年轻人极快的一脚踢断了他们的颈椎,他们四个人的暴死不过只在一瞬之间。

再下一秒,年轻人一个优雅的旋踢,四具尸体便被一一踢下了船,跌落河中,溅起了一片波澜的水纹。

挟持着老船夫的另一名黑衣人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来不及做出任何支援便目睹了四名队友的惨死,绕是如此,他并没有心生退意,握紧了手中的短刃,打算先解决了老船夫再去击杀年轻人,可就在这心念一动间,他感觉到他的眼前擦过了一阵风,某种腥湿的液体自他的眼鼻流出,他无力的瘫倒,一张脸上满是鲜血。

老船夫在他倒地之前一把捞住了他,从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短刀,而后将尸体抛进了河里。

“人老了,反应力也慢了,没看住这些杂鱼,吓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老船夫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掌,单膝跪到甲板上,却并不只是单纯的请罪,他平举手掌,轻盈地在船板上一拍,而后悠悠站了起来,抓起桨继续划船。

被这些人一打扰,年轻人也没有兴致再吹笛子了,他将长笛负于背后,静静地看着河水发呆,冷静得不像刚经历了一场打斗的模样。

小船似一片叶子轻盈地飘在水面上,船身划破水纹,留下两道长长的水波,水波里夹杂着浓烈的血色,船上的两人却毫不在意。

十一具尸体浮了起来,平静的河水冲不走他们,他们搅碎了水中的月光,沉静的月色里这一幕显得尤为诡异。

“啊,怎么笛声停了,不好意思啊,这笛声实在是太温柔了,所以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

小船不知划出了多远,那舱内的女孩忽然冒冒失失地弹坐起来,打破了船上的沉寂。

“怎么样,好听吗?”

年轻人转过头来,冲着女孩笑笑,那温柔的气质容易让人联想到初长成的少年,又有谁会猜到他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

“特别好听,真的,虽然我没读过太多书,不知道怎么描绘那种感觉,但这真的,真的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音乐了。”

姑娘显得尤为激动,大概也是架不住他那温柔的笑,此刻脸上覆上了一层新鲜的潮红,不知是因为仰慕还是害羞。

“姑娘喜欢便好。”

年轻人点了点头,很快又转过头去,望着河面怔怔出神。

“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啊。”

一旁的老船夫凑过来,同她搭起话来。

“老爷爷,我要去流云都,去找我的相公。”

姑娘咧着嘴笑道,提及那个人时她的眼中满是欢喜。

“哦,云都啊……过了这条河倒是只有两天的路程了,云都好啊,软红十丈,九衢三市,接袂成帷,有如地上天宫啊。”

帝国的都城极尽繁华,几乎是每个人心中的神话,想起那里,老船夫的脸上满是陶醉。

“老爷爷难道就是那的人吗?”

见老船夫这般模样,姑娘心头生疑,不禁问到。

“没有没有,我老头子出身低贱,乡野人家,怎会有那般幸运,生在天城,只是有时做点贩夫走卒的活计会到那里去,不过,我家公子却是那的人呐。”

老船夫说到兴起,一时失了分寸,年轻人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语。

“云都确实热闹,若不是小生这一趟有要事在身,倒是可以带姑娘玩玩,但无奈……小生实在是脱不开身,还请姑娘见谅。”

老船夫扯到了自己,年轻人便不好再视若无睹了,他转过身来,又同姑娘说话。

“没事的没事的,你们能带我一程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公子呢,反正我这一路一个人也走惯了,等找到我家相公,自然就能安定下来了。”

姑娘连连摆手,脸上堆满愧疚的笑,不知为何,年轻人的笑容像是有某种魔力,总能让她紧张得手忙脚乱。

“嗯。”

年轻人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又欲转过身去。

“唉,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后要是我找到相公了,一定会报答公子的恩情的。”

姑娘叫住了他,想多拉着他们说两句话。

“哪有什么恩情,萍水相逢,渡人一程而已,你好,我叫吕唯。”

说到自己名字时年轻人脸上多了几分认真,他之前说话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好,我叫温寒。”

温寒又笑了笑,她总是那么爱笑。

(四)渡口

“前面那个渡口唤作流云渡,流云渡位于三江交汇处,又有这芳草河纵贯穿梭,平日也也算热闹,渡口自有客栈,温姑娘可在那里歇息。”

小船儿速度慢了下来,眼见着前方隐现斑斓灯火,温寒意识到自己的渡程到了,该下船了。

“公子,我们还会再见吗?”

温寒提起自己的行囊,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她看着那驿处灯火,又扭头回望了一眼这艘简陋的小船,似乎有些不舍。

“也许会,也许不会,以后的事,我们谁也猜不到,再见吧,温姑娘,谢谢你喜欢我的曲子。”

吕唯也看向那流云渡,眼神明灭,这次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笑,甚至不曾看温寒一眼。

船靠岸了,老船夫摸出腰间葫芦,往口中送了一口酒,而后抹着袖子,舒服地咂了咂嘴,似乎每一次停下他都会喝上一口酒,看起来怎么都不会醉。

“温姑娘,请吧。”

喝完酒后老船夫冲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依旧是那样和气的笑容,却似有了几分疏远。

“公子你们还要往下走吗?你们这是要去哪?”

依依不舍的温寒最后问了一句,提着包袱往岸边走去,像从一开始不不打算听到回答。

果然,身后一片沉默。

温寒大步踏上了岸,步子稳稳地踩在岸上的青草地上,小草还是那样的柔软,正如柔美之月色。

老船夫已经将长蒿撑岸抵着小船离开,温寒只听得到背后的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像鱼儿扑腾在水面。

水声忽然大了起来,温寒的脸上忽触到一丝冰凉。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水面上,大风略过河面,水波迅速荡开。

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风雨,温寒还来不及将包袱顶在头顶上,便已被大雨淋了个透。

河面上忽然蒸腾起一股白气,应该是浓郁的雨雾,萦散在水里,像是揭开汤盖时疯狂往外逃逸的白气,让人不禁怀疑这河水是不是真要沸腾起来。

可小船已经飘远了,飘得甚至看不清船身,只是那风灯还不曾熄灭,依旧在夜色里闪耀,只是那团火也越来越远了,远到像星星一般。

温寒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有某种她所在乎的东西就这么慢慢飘远,远得全然看不清楚痕迹。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可她还是将包袱潇洒的甩到肩膀上,大步流星地顶着雨幕往前走,大风将她随意扎起的头发再一次吹散,她的樱花簪子掉了下来,斜斜地插进草地里,她没有回头,离驿站灯火越来越近。

(五)驿店

水雾氤氲。

屏风后是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零零散散地飘着几片枯了的花瓣,屋顶上听得到密集雨点砸击瓦片的声音,偶尔还有几滴倔强的雨水渗过房顶滴落下来,滴答滴答地砸在粗糙的地板上。

温寒抱着自己的湿衣服,站在屏风前,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

屋子大小不过方寸,摆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之后已显得局促,粗糙的青砖地板,关不严实的窗子,这样的客栈竟要七两银子一夜,真的是京都米贵,人在异乡举步维艰。

温寒倒不是嫌弃这客栈环境太差,只是一路走来身上已不剩太多银两,又因大雨无处栖身,不得不进这黑心客店之中暂避,若不是下雨她本打算继续赶路的,可谁料天公就是那么的不作美。

如今她身上只剩十余两银子了,真不知未来的路她该如何走下去。

温寒摇了摇头,她本不喜欢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也许是受了大雨影响吧,她心情莫名其妙变差了起来。

忧心忡忡的她将湿衣服挂到了屏风上,而后钻进屏风里,伸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温,觉得差不多后,她踩到凳子上,脱下简单的裹身浴袍,暴力地跳进了水中。

水花高溅,舒服的水温很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坐在浴桶里,轻盈地用脚尖拍打着水面,白皙的肌肤在水下若隐若现。

一时玩的兴起,温寒将半个头钻进水面,吐气吹拂水面的花瓣,花瓣缓缓地飘荡,撞到边缘渐渐折返,温寒又鼓足了力气将它吹远,狠狠地撞在木桶边上,乐此不彼。

此时她忽然闻到一股桂花般的香味,不知从何处传来,这香味轻盈地钻进鼻子里,在氤氲水汽的蒸腾下越发地浓郁,一股莫名的舒服感渗透全身,她只觉浑身酥软,飘飘欲仙,意识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有风自窗边吹来,桌上的油灯灯焰晃荡了一下。

靠近木桶的那面墙忽然轻微晃动了起来,下一秒,墙上挂着的画卷掉落,一道小门出现在画卷背后,门被打开,一只肥硕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墙边,下一秒就是一颗油腻的头探了出来,有人一直躲在画卷背后,偷看着这个住店的女孩洗澡,此刻女孩被迷药迷倒,他终于现身,欲行不轨之事。

温寒还赤着身子泡在水里,对这突发的危险浑然不觉。

“小娘子,你可真够墨迹的啊,洗个澡要这么长时间,可真让小爷我苦等啊。”

偷窥者从小门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矮胖的男子,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嘴边挂着两片八字胡,小眼睛里闪着色眯眯的光。

浓浓水汽加之昏黄灯光像是给屋子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在这半透明的纱幕下便连温寒的躯体也显得有几分朦胧,矮胖的男人只是略微比木桶高那么一点点,此刻他趴在木桶边上,探出一只手抓住了温寒白皙如玉的胳膊,手指自下而上的摩挲着。

他口中腥臭的口水自抑不住徐徐淌出,眼神燥热得欲喷涌出火来,他抓起温寒的手放到嘴边,伸出舌头刺溜刺溜地舔舐着,浑身因为过于激动而不住颤抖。

昏迷中的温寒因为他的摆弄忽然剧烈颤动了一下,这一动将男人吓得不轻,如遭电击般把手缩了回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风吹着雨点从晃动的窗子里潲了进来,越过屏风扑打在男人的脸上,冰冷的触感令他清醒了几分,他冷静下来,重新凝视起温寒。

女孩的衣着虽然有些简朴,但如此精致的脸和润滑的肌肤却不像寻常人家,倘若他今天真的把人家非礼了,会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

一股微小的,细不可闻的恐惧忽然自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打了个寒颤,自己却不清楚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

“这该死的破窗子。”

男人还是决定先去把窗子关上,他最后依依不舍的看了温寒一眼,悻悻的走了过去,这破窗子他早就建议过他哥好好修缮一下了,可无奈他嫂子是个吸血鬼,宁愿把钱花去买胭脂水粉来粉饰那老的像片枯树皮似的脸,也不愿好好装修一下他们兄弟俩的这家客栈。

男人摆弄着窗子,好不容易才把插销插紧,这下风雨终于被完全隔绝在了外面,没有那诡异的风吹进来,他总算感觉心中的恐惧缓解了一分。

又想到女孩那曼妙的身躯,他搓了搓手,口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小美人,我来了。”

男人欢喜地转过身子,却在这时屋里的油灯忽然熄灭了,狂风重新把他插好的窗户吹开,这阵风大得近乎诡异,男人只感觉狂风快要吹倒他的身躯,他摇摇晃晃,失了重心,忙抓住了一边的床沿,才勉强不被大风刮到。

舒了一口气,男人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屏风处兀自多了一道黑影,正站在黑暗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忽然出现的人影吓得男人直接跪倒在地,这人的出现没有半点征兆,八成真的是因为他作孽太多阎王派小鬼来索他的命来了。

那人影只是站在原地,半天不回应他,他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可当他偷偷抬起头再看,那人确实是真真切切的站在那,他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总感觉他在看着自己。

如此诡异的一幕,吓得男人肝胆俱裂,他瘫跪在地板上,完全没想过从这里逃出去。

“阎王爷爷饶命啊,小人真的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苍天为鉴,小人虽在客房内设下了暗室,但只因对面的流云驿抢了我们所有生意,小人可是从未得手过啊。”

男人哭天喊地地嚎着,脑袋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鲜血渐渐从脑门上迸发出来,他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啊……不要再折磨我了啊……”

男人终于再忍受不了恐惧,翻起身子从窗户边跳了下去,肥硕的身子重重的砸在楼下的地上,发出一身清晰可闻的闷响,骤急的风雨声很快便将一切淹没了。

那屋内的人影终于动了,先是走过来重新把窗户关好,而后又点上了熄灭掉的烛火,光线重新填满这间屋子,人影的面目才清晰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腰间插着一把长笛,面容俊美,透着一丝女子的清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世界永远是丑恶多于善良的,小姑娘一个人出门还是要处处小心啊。”

年轻男子叹了一口气,自袖中摸出一片乳白色的叶子,轻轻地点在温寒的鼻尖,叶子化成莹色的光流钻进温寒鼻中,女孩渐渐有了意识,微微的颤动身躯,发出一声轻吟。

男子转过头去,背对着她。

“吕唯公子?”

温寒睁开眸子,一眼便认出了他。

“温姑娘醒了便穿起衣服吧,我去外面等你。”

吕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被打开又关上,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温寒从水中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美目之中满是疑惑,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吕唯,擦干身子穿起衣物,端坐在床上。

“吕公子,可以了,进来吧。”

随着她的招呼声,吕唯推门而进,手里多了一把伞。

“拿上东西,跟我走,我待会儿会跟你解释。”

吕唯把伞扔给了她,温寒接过,点了点头,不顾湿漉漉的头发,抓起包袱便跟着他向外走去。

(六)分别

“自雨幕中钻进来的公子带着几分潮湿的气息,那双清澈的眸子染上了几分倦怠,看其衣饰便知其出身尊贵,加之举手投足之间隐有一丝皇礼之风,必是出自流云皇室不假,再不济也是王公大臣之后……至于他身后跟着那名女子,虽眉目清秀却难免渗着怯意,衣着也是十分的粗糙,应该是他的女侍无疑了。”

大厅的货柜背后,邹老三紧盯着那新进来的两位客人,同身边的人小声炫耀着自己的揣测,他的身边围着两个小厮,看样貌不过十七八岁左右,看向邹老三的眼神中却满是崇拜,他们两个乃是流云驿新来的两个学徒,跟着伙计老三学习本领。

流云驿是流云渡最大的客栈,每天会有成千的人住店打尖,要想成为流云驿的一名伙计,首先要学的便是看人,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贵族豪绅也有普通百姓,唯有在客人进店之前先区分清楚客人身份,才能更好的服务奉承来让客人满意,客人满意后难免出手阔绰,小小的赏他们一些银两足够他们半月用度。

“师傅师傅,您再跟我们说说呗,像这样的公子一般喜欢什么,该推荐给他哪种套餐比较合适,还有还有,他会不会给赏钱什么的?”

两个小厮循着师傅所指点的东西去看那公子,却全然看不出当中门道,只能重新拽着师傅恳求他多指点一些,然而他们两个却忽然间发现,师傅早已从货柜背后钻了出去,不知何时已跑到了那刚进来的公子面前。

“师傅不愧是师傅呐,出手就是快啊……”

两孩子异口同声的说到,心中再一次对师傅充满了仰慕之情。

“这位公子,这位姑娘,欢迎来到流云驿,外面风大雨大,先来杯姜糖汤祛祛寒气?”

吕唯同温寒刚入店中站定,便见店中伙计提溜着茶壶走来,脸上带笑,语调欢喜,未等他们与他搭话,伙计又从背后摸出了两个瓷白杯子,手中茶壶在杯中一点,右臂那么直直一探,两杯盛好的茶汤便送到了他们面前。

“多谢茶博士了。”

见怪不怪的吕唯浅笑着接过两个杯子,稳稳地分出一杯递给温寒,后者犹豫着接过,微有几分局促,架不住吕唯温和的笑容,她虽有些犹豫,但还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公子,两间上房已为您备好,请随我来吧。”

饮罢,邹老三结果杯子,冲着吕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形微弓,形同仙人摘桃,右臂斜指楼上,面上满满笑意。

“不必了,带这位姑娘上去吧,我不住店,就在这坐会儿,雨停了我们就要走了。”

吕唯摆了摆手,眼神瞥向大厅某处,那里坐着低头饮茶的老船夫,邹老三这才明白,原来还有人同他们一起。

“好嘞,姑娘随我这边请。”

邹老三开始对此前的猜测产生了一丝质疑,但还是笑眯眯地引温寒上楼去。

“公子,你……”

温寒有几分踌躇,不解地看着吕唯。

“公子,今夜这雨不会停了,不妨就在小店歇歇脚吧。”

邹老三也趁机附和到,他心头有自己的算计,多一个人住店便多一份份钱,且若他要讨赏的话,唯有留下这位公子才有机会。

“温姑娘,实不相瞒,我们这一行其实不是游船赏夜,而是有要事在身,无暇照顾姑娘,万望姑娘恕罪,姑娘只需放心在此住下,费用问题,我自会解决。”

吕唯微带歉意地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张碧色卡片,递给了邹老三,邹老三恭恭敬敬地接过,眸中闪出异彩,有这张卡片的人身份何等尊贵他自然知晓,看来今天他要招待的乃是贵客中的贵客。

“谢谢公子,既然公子执意要走,温寒也不再强留,公子于我之恩,小女子来日必会报答。”

温寒一双美目微颤,冲着吕唯行了一礼,不再多言,邹老三接过了她的行李,带着她上楼,两人渐渐远去,吕唯的脸上又再度没了表情。

他缓缓踱步,站在门口,远望着门外密集的雨幕。

“戚叔,我们上路吧,今夜这雨,不会停了。”

他忽然转过身来,远远的招呼一边的船夫,老船夫听到呼唤,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疾步贴了过来。

屋内的熏香浓得令人有些不适,温寒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用力地吸了一口带着雨雾的空气,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湿气,还有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花传来的淡淡香气,窗外的长街尚有两盏路灯闪烁,路灯下,两个消瘦的背影渐渐远去,雨幕密集,那当中的一道年轻身影看起来有些落寞,他手中的雨伞被风吹得四处摇摆,年轻人用力的拽住雨伞,另一只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单薄的衣衫已不能完全抵御夜雨所带来的恶寒,可是他不曾停下,始终朝着远方走去。

这样的人是否身负某种使命,稚嫩的身躯又是否能全然肩扛那份使命。

温寒不知,她们相识也不过数个时辰。

那道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之外,独剩下两盏伫立在雨中的灯。

灯光照不透密集的雨幕,两盏灯夜下的影子像是两个孤独的男孩,沉默挺立,远远望着,谁也不说话,也不曾走近,给彼此个拥抱。

一丝冰凉打在温寒脸上,温寒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是一片飘进来的雨点,这一丝冰凉刺激着她,她眸子中闪现出一滴寂寞的光点,一闪而尽,又藏进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她关上了窗,转过身,一脚踢开行囊。

(七)雨夜

“戚叔,好困啊,我想睡觉。”

驿外荒草地,吕唯同老船夫沉默地走着,这一片荒草地长得似看不到尽头,吕唯忽然停下来,以一种松垮无力的语气说道。

“公子,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吗?”

老船夫冷冷说道,脸色冰冷,脸上的轮廓同刀刻一般坚硬。

“开个玩笑嘛,别这么认真,我不是看着气氛有点奇怪嘛。”

吕唯转过身子面对着老船夫笑了笑,目光却落到了老船夫身后更远的地方。

“公子可是答应过老朽,走上这条路后便不再意气用事的,可公子三番五次的帮助那个女孩,耽误了我们不知道多少时间。”

老船夫也冷厉地说着,同样将目光放到了吕唯身后。

“是啊,没时间了啊……其实,我只是觉得那姑娘有点像她而已,反正,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你只会觉得我花心而已。”

吕唯丢掉了手中的伞,孑然站在风雨中,他重新摸出腰间的长笛,低下头吹奏起来。

“公子,老爷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样,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搞得,看起来那么孤独呢?也罢,既然我答应过老爷会照顾你,怎能忍心看着你这么孤独的在雨中抚笛,就让老夫,为你伴舞一曲吧。”

笛声起,老船夫也动了,速度快得形同鬼魅,他苍老的身躯在风雨中扭动,步伐豪迈,动作慷锵,这是一支古夸父族传下来的舞蹈,同女子倚重于演绎的轻舞不同,老船夫的每一个动作都伴有洪钟之声,撕裂了空气穿破了雨幕,幽冷的笛声似乎都因为这舞蹈而变得豪迈起来。

“公子,崆峒笛音应当是耀世之音,如同正义的烈火,焚尽所有的黑暗,可公子总是优柔寡断,始终达不到那层真义,今日,便让老夫来引导你,以纯粹的崆峒之音,先解决掉这帮杂碎。”

老船夫高声呼喝,其声穿云裂石,他这一声似把云霄彻动,暗淡夜色也似乎因此亮了一分。

并非任何夸张的形容词,此前的夜色似一层浓密的黑雾,沉沉地压着,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而此时,那层黑雾渐渐褪去,虽风雨尚大,却不再压抑。

褪去黑雾后,隐没在夜色中的人终于出现,那是一群没有脸的刺客,身着黑色风袍,脸上皆覆着铁面,图案各异,却无不狰狞。

数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十个、百个、或者是上千个……刺客们此时形同疯狂的狼群,尽数出动,手中长刀或暗器皆在夜色里闪着森然的寒芒,他们齐齐飞涌过来,目标只有一个,便是雨中抚笛的吕唯!

船夫的舞,是杀人的舞,无人看得清其动作,一个个刺客倒下,死前不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前赴后继,不知疲倦不惧死亡,似要以人数之优势,将吕唯拖死在此地。

崆峒笛音,忽如哀猿长啼,其声尖促,吕唯身形未动半步,站在雨中形同一尊枯木,那一个个接近他的人却齐齐口鼻流血而死,一个一个,倒在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高家客栈。

夜已渐沉,原本所有人已尽数睡下,忽闻院里扑通一声,值夜伙计觅声一看,却见他们的二掌柜惨死于院中,面色乌青,瞳孔炸裂,连带着头颅被摔裂了一寸,脑浆迸裂,红的白的被大雨冲刷,整个院里流满了猩红的血。

无人知道二掌柜到底是怎么死的,看其体状形同摔死,可他们高家客栈最高不过两层,怎会摔得如此惨烈,其家人也无瑕细细检查尸首,只是将尸首拖到了主屋之中,摆放在床案之上,以白布裹着,二掌柜一家齐齐围着,哭天喊地。

高家客栈的掌柜是死者的大哥,遇到此事全然吓破了胆,一个劲的跪着求菩萨保佑他们其他家人不要再受伤害;刻薄的老板娘骂骂咧咧的,说这厮平日里老想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哥也从来不管管他,这下可好,遭报应了吧,又讨嫌那几个老二家的孩子,遇到这种事只会哭,大晚上的简直要把人吵死,总之主屋之内此时乱作了一团,吵的像是要炸开锅似的。

此时忽有一阵风吹开了屋门,大片雨点裹挟着一股恶寒席卷而来,扑打在老板娘的脸上,老板娘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口中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踏出几步远离了人堆,疑惑的看着大门的方向。

她记得自己进来以后插门了啊,怎么还会被风吹开呢?

屋门这么一开,原本便稀薄的热气瞬间被抽离个干净,风带着寒气钻进屋子里,钻进老板娘的衣袖之中,冻得她浑身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再看屋中众人,一个个还在哭喊号丧,仿佛丝毫不觉得冷一般,老板娘冲着他们啐了口口水,抱着胳膊走过去,想把门关上。

狂风忽然卷过她的面颊,将她的头发吹散了,一根根头发齐齐向着天空飞舞,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空中拽住了她的头发。

下一刻,她的头颅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在天花板上,鲜血自她的残躯之中飞溅出来,形同滚烫的喷泉,源源不断地翻涌赤色的血浪。

自始至终,她不曾看到敌人在何处,她无力地跪下,地板被瞬间染成一片猩红。

而那飞在空中的头颅,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二掌柜的床边,砸在二掌柜的小儿子头上。

起初他并不知晓这是何物,痛喝了一声后习惯性地接住了砸他的东西,直到他看到自己手中抱着的死不瞑目的大娘的头,登时便呜呼一下,吓晕过去。

更加凛冽的寒风刮了进来,烛火在一瞬间熄灭。

一道惊雷自天边划过,光亮重新钻进这间屋子,森然的雷光下,五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其中两具,看起来不过只是十多岁的孩子。

风还在吹,吹动锦色窗帘,吹动波澜雨幕,整个高家客栈一片死寂,狂风在房顶呼啸着袭过,有如阴兵过境,风中像是有女子啼哭,又像是有老者嘶啸,但这阵风很快就过去了,雨夜忽然又沉寂得无半点声音。

(八)归期

黑色的河。

河水流速极慢,黑色的液体近乎凝结在了一起,某种刺鼻的味道悠悠地从河水中飘出来,河道不宽,至多半丈,却长得不见尽头,整条河笔直的延展出去,远到同地平线重合都不见转折。

此刻夕阳如血,倒映着黑色的河中,赤红色的余晖像是点燃了整条河面,缓缓流动的河水凝成一团团乌紫色的火焰。

寂静的河面,空洞得看不到半个生灵,河的两岸是漫无边际的荒野,一株珠黑色的植物无力地垂在风中,它们没有叶子,瘦长的茎秆上长着一团奇丑无比的花团,皱巴巴的花瓣紧紧地蜷缩着,丝毫没有半点开放的意思,这种奇形怪状的植物近乎长满了整个荒野,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蛇群缓缓地爬行在荒野上,朝着地平线的方向一直前进着;奇怪的是这种植物同黑色的河却是完全隔绝开的,河岸五米以内便再看不到半株这样的植物生长,像是一条看不到的线隔在了他们中间,又像是某种无名的禁忌,让这些肆意生长的生物不敢逾越靠近半步。

连风声到了这里都不敢肆意,狂妄的呼啸声变成了沙沙的轻吟,若不细细倾听,只怕是连这细微风声都无法听见,时间到了这里似乎都滞缓了下来,因为放眼千里尽是单调重复的黑色,若不是河流纵贯直流,只怕是连方向都辨不清。

橘色的焰却忽然从地平线外钻了进来,纯粹的黑色中多了一丝突兀的彩,那是一盏普通的风灯,立在同样简单的小船上,船上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类,他们带来了唯一的一丝“动”,将这里沉寂许久的“气”完全打破。

小船像是一只轻灵的鸟,飞快地在河面上行驶着,奇怪的是船下的河水近乎没有在流动,而小船也没有御风借力的帆,完全是依靠小船自己的动力飘扬,急速穿梭的小船没有搅动起半点水花,甚至不能让河面多一丝波澜,可它确实是在不断前进着的,黑色的植物丛纷纷倒向身后,船上的两人直直挺立着,沉默不语,专注地看着前方。

不知行驶了多久,眼前的场景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河道变得越来越窄,那黑色的花丛却是越来越盛,像是黑色花丛侵略了河的领地,活活逼着其退缩让步。

船上的两人显然察觉了这种状况,船的速度渐渐变慢,那怔怔凝望着远方的年轻人也终于有了一丝多余的动作。

“今年,它们的领地好像又更广阔了一些。”

收回了凝视远方的目光,吕唯转头,语气颇有些凝重。

“‘望’的力量越来越盛了,南星的体积萎靡了近半,不久之后,只怕彼岸花终会吞噬冥河,忘川终会归来。”

“戚叔,‘忘川归,故人回’的传说真的是假的吗……可我好像又感应到她了,我看到她被困在玫瑰花凝成的炼狱里,我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绝望,她在哭,她幽怨地看着我,她说她恨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救她。”

说这话时吕唯又像极了曾经那个垂头丧气的孩子,他破碎的眼神中满是悲怆,可他还是稳稳地站着,又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也许忘川能打开通往冥界的门,可同时也会将来自地狱的力量带到这世上,那力量将会吞噬大地,淹没星空,冥界的死气会吞噬所有的生命,那时,世界也会因此毁灭。”素来平静的老船夫眼里忽然多了一滴泪,不知是因为害怕那天的到来,还是被吕唯的悲伤所感染。“公子,那么多年过去了,不要忘了我们的使命啊。”他将手搭在吕唯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一个丢了糖果的小男孩。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吕唯抓住了老船夫的手,抬起头来,眼神里多了一分坚毅。“谢谢你,戚叔,这么多年了,只有你还陪着我。”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多了笑意,给这满世界的暗色增添了几分光彩。

“嗯。”

老船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下手来,又转过身目视着前方。

黑色的河竟差不多已到了尽头,黑色的花丛终于完全将冥河彻底隔绝,其密度也俨然是之前的三倍不止。密集的花丛中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用普通的、青色的石头堆砌,坟前是一座低矮的墓碑,暗淡的青空下墓碑仿佛闪着古铜色的光,碑上只有五个字:“苏小小之墓”。

吕唯的船停了下来,确实再往前已无路可走,可显然那诡异的黑色花丛也并不会容忍他们踏足,他们就只能站在船上,远远地看着那花丛中的墓碑。

“苏小小,咱们也算是认识七年了吧,七年来,也只有你没什么变化了。”

像是看见了久别的故人,吕唯的脸上忽有了笑意,那是真挚而温暖的笑,他很久很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世上,还有人为你过生日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这个陌生人再敬你一杯酒,算是陪你过的第七个生日吧,真想听你说说冥界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你会不会在那里遇到她,她,还好吗?”

他从船舱里摸出了他的酒壶,抬起酒杯冲着远方说到,说完他蹲下来,将杯中的酒倒入了冥河,青色的酒液缓缓地流进河中,神奇的是它并没有同黑色的河水融为一体,反而是顺着河流缓缓地向前流动,像是一条青色的小蛇,钻进黑色的土壤里,河水忽然加速流动了起来,虽然依旧流速缓慢,却有了真实明显的变化,整片冥河的水像是忽然复苏了一般,剧烈的翻涌起来。

此时天边夕阳刚好完全落了下去,南方的天边钻出了一颗紫色的星星,在暗淡的夜空里,显得异常瞩目。

“公子,就是现在,抓住机会!”

老船夫抬头,指着天上那颗紫色的星星,吕唯听到呼喊,也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站了起来,远远地看着天空。

他的眸子忽然变得同水晶一般透亮,整个眼睛里都倒映着那颗紫色的星辰,遥远的天边星辰垂下萤紫色的光幕,像是一把剑,斜斜地刺进吕唯的眼睛里,星辉带着他缓缓飘起,立在虚空之中。

“遥远的北辰之主,照耀着世间的光明,指引着你伟大的使者,完成那神圣的使命,守护南星的少年,愿为您献出生命与信仰,只求祈取您的一分力量守护世间的善良,神将光辉洒满这个世界吧,世界会因此得救,人类会铭记感念您的伟大,而我伟大的北辰之主,将会永远不朽于世……”

老船夫一遍一遍地念着古老的咒语,嘶哑的声音之中似乎蕴藏着一分太古的玄奥,他渺小的身躯沐浴在神的星辉下,也变得像太古神一般神圣,遥远的南星似乎听到了他的召唤,其光华闪耀得越发瞩目了,神圣的星辉自星辰中垂下,穿过吕唯的身体,而后尽数照耀在荒野的上空。

冥河河水因为这光芒变得更加沸腾,整片河面燃起紫红色的火焰,暗淡的黑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神圣的紫。

岸边的彼岸花疯狂地颤动起来,紫色的火焰点燃了它们的身躯,它们在火焰中颤动,发出尖锐的厉号,像是婴儿啼哭,又像是鬼群哀嚎。

很快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被焚毁殆尽,可在忘川的尽头,那孤坟的旁边,一簇一簇彼岸花忽然在一瞬间盛放,猩红色的血光炸裂开来,蔓延天际,血光迅速扑灭了火焰,未被烧尽的彼岸花平静了下来,重新蜷缩成团,身形却好像缩短了一整圈。

船上的老船夫念完了最后一遍咒语,七窍之中齐流出暗红的血,他满头灰白的头发一瞬花白,形同枝叶枯萎一般,又急速枯萎,像灰烬一般脱落,沉入冥河之中,紧接着是手臂,而后双腿,他的躯干一瞬间变成了易朽的雪,纷纷扬飘散在空中,生命的寂灭只在一瞬之间,小船之上只剩下了他的斗笠和酒壶。

星辉敛尽,吕唯沉落下来,寂寞地站在船头,眸中多了一丝老船夫的苍老,那是深沉的无力,是窃取神之火焰所付出的代价,上一个守护者已经凋零,从现在开始,吕唯正式继任守护者的身份,此一生,都将留在冥河一带摆渡。

星辉熄灭,冥河重归平静。

碧色的水显然比之前看起来清澈活跃,可黑色的元素再一次在其中蕴生,如同清水之中泼下的一团墨,很快扩散渲染开来。

吕唯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天地之中,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九)沉沦

流云驿。

四更的鼓声敲响,空灵的,悠长的声音缓缓地钻进窗户来,桌上的蜡烛烛焰摇晃,浑浊的烛泪顺着低矮的烛身淌落,凝成一团丑陋的蜡团。趴在桌边的邹老三忽然打了个喷嚏,气流险些吹灭了蜡烛最后的一点点火焰,他抬了抬自己发麻的手臂,从瞌睡中清醒过来。

“四更了啊”。

邹老三打着哈欠,手捏在肩膀上,按压使得发麻的右手稍稍有了些许知觉,他用左手抬着右手,试着站起来,可蜷缩久了的双腿也在发麻,试了两遍之后他索性放弃,只是将凳子挤向后边,拉开了些许距离,而后勉强伸直自己的双腿,任其自行缓解麻木。

动作中他不经意地抬起头,瞥见了对楼的窗户,那里同样还亮着灯,只是狭窄的视野并不能帮助他看到除了灯影外的其他东西,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低下了头,眼神之中偷偷地溜出一丝不甘,像一只偷米的小老鼠,偶尔地露出那么一瞬,又很快地躲了起来,只剩下冰冷的黑,填满了整个瞳孔。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试着舒展着了一下双臂和腿,酸痛感自肌肉之中渗出,令得他的困意稍稍舒缓了几分,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趴在窗边探出头去,望着对面那片灯火,黯然叹气。

“温姑娘,生日快乐啊,都这个时候了,你应该不会再来了,想必你可能也没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吧,真遗憾不能亲口和你说生日快乐,那,就祝你好梦吧。”

声若蚊蝇般的呢喃,甚至连他自己听来都有些模糊,他勉强地笑了笑,缩回了眺望的目光,橘黄色的光渐渐变得遥远,变得模糊一片,泪光扑闪着,淹没了视觉,四周万籁俱寂,听不到半点声音,天上没有星光,天幕灰白一片,月亮已不知躲向了何处,连他身后的蜡烛,也悄悄的熄灭了,他站在一片黑暗中。

最终他还是缩回了头,关上窗子,摸着黑走向窗边。

却不知为何摸到了半掩着的门,门外的走廊同样漆黑一片,但微微有一丝光渗透了进来,那是楼下的大厅,大厅永远是明亮一片的,总有客从黑夜里赶来,总有人深夜还需要值守。

他忽然想出去向值夜的人讨杯酒,就算他以前从来不喝酒的。

摸着黑穿过了两条走廊,终于有光透了进来,他尽量轻手轻脚,免得打扰熟睡的伙计,但其实他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声音。

令人意外的是柜台的背后竟空空一片,三个值守的伙计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厅的灯倒是明晃晃一片,只是在一片空旷下难免显得有几分惨白,邹老三正犹豫着要不要走下去,忽然看见前面的楼梯上坐着一个红衣服的身影。

“温寒姑娘?”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本该在他对面那个房间安然入睡的女孩会出现在这里,他下意识的退后,想避开她,犹豫了一瞬又停下了脚步,自己好像本来就一直在等她。

“温……”他试着开口,声音却根本没有钻出喉咙,听起来更像他“呜”地叫了一声,声音其实不大,却足以惊动不远处的温寒。

“老三?你在这干嘛?”

温寒抬起头,对他的出现似乎很意外。

“温姑娘,你不是……周员外走了?”

邹老三更加意外,他向前走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一句话说得零零散散,看得出来颇有些紧张。

“我不喜欢他,就让他滚咯。”

温寒轻轻地说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姑娘怎么还不睡?”

邹老三又往前凑了一步,心中的失落一瞬间荡然无存。

甚至能从语气中听出一丝喜意,一张脸瞬间通红了大片。

“睡不着就不睡咯,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寒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眉毛拧了起来,脸色微有些凝重。

“温姑娘,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马上就来,马上!”

他忽然大声地叫到,说着便拔腿跑开,他大步地踩在楼板上,发出重重的声音,他不再怕吵醒伙计了,他狂喜着,如风一般地穿梭在走廊里,又重重地推开门,几乎是扑倒在门板上,一进门便绊倒了一盆花盆,又跌跌撞撞地撞到了桌子上,但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发出一些巨大的响动,在黑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终于他在柜子里摸到了盒子,他抱着盒子冲了出去,脸上笑容灿烂,眸子里闪着光。

他冲到了大厅里,高声地呼唤温寒的名字,可后者已经不在楼梯上了,整个大厅空空如也。

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眼中的光却逐渐消失了,一瞬之间,他的眸子再度装满了黑暗。

怀中的盒子无力地垂落在地,摔开的盒子里滚出了一只青色的玉镯,一声轻响之后他沉默地躺在楼板上,青色的玉髓映着大厅惨白色的光。

“连一会儿,都不愿意等吗?”

邹老三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某种湿润的液体从他的眼中滚落,砸在黑色的影子上,他又连忙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垂挂着的灯,努力不让眼泪滚出来。

“老三,别愣着了,快来帮忙。”

忽然他又听见女孩的声音,心中的雪在一瞬间融化了,“唉,来了。”他甚至没看到女孩在哪,便喜出望外地回答道。

温寒从门外的黑暗中钻了进来,像是拖着什么东西,老三瞪了好几眼才看清楚那是个人,连忙大步流星地冲下楼去,帮着温寒搀扶住了那个人。

“快,帮忙把他背到我房间里去,他喝醉了。”

温寒似乎有些着急,又似乎有些激动,老三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激动的样子,他记忆中的她一直都是冷冷的,脸上未曾出现过半点笑容。

可现在他分明看到了温寒脸上的笑容,像春风一般和煦,他看得清她的眼里闪着光,似玉石一般的璀璨。

“好。”

老三呆住了半秒,漫不经心地说到,又顺势蹲了下去,将那公子背到了背上。

“这边这边。”

温寒像一只小鹿似地蹦到了前面,她脸上的欢喜越来越盛了。

邹老三麻木地走着,不知是不是刚刚四肢发麻留下的后遗症,此刻他感觉双腿异常地沉重,像陷入了泥沼一样。

大厅到温姑娘的房间本不过几步路,可邹老三跟着温寒穿过院子,穿过黑暗之中,风打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条路异常的远。

温寒打开了门,率先钻了进去,邹老三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下,他还从未来过温寒的房间。

“进来啊。”

温寒却是直接一把把他拽了进去。

女孩子的房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说不清这股味道是花香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他觉得好闻极了。

把背上的男子放到了温寒的床上,他这才看清,原来这公子是一年前送她进来的那位。

他心里忽然轻松了起来,之前温寒便解释过,这位公子乃是她路途上遇到的一位恩公,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关系。刚刚那算吃醋吗?邹老三的心头抽了一下,他又有什么资格因为温寒而吃醋。

“行了,你可以出去了。”

见邹老三呆站在旁边,温寒忽然有些不耐烦地说到。

“嗯……”邹老三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他其实还有话想说的。

而温寒已经开始忙活了起来,她一边倒水泡茶,又一边浸湿毛巾给那位公子擦脸,完全忽视了邹老三的存在。

邹老三退了出去,拉上了门,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外,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那个镯子,他最终还是没有机会递给他。

六更一过就是第二天了,那时候所谓的生日礼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可……他还是没有那个胆子递出去,显然温寒也无暇顾及他。

他把镯子挂在了门的花饰上,沉默着转身离开。

屋内,柔和的光线洒在吕唯的脸上,他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鼻息之间带着几分轻微的酒气,投店之时他还有几分意识,此刻却全然睡熟了,睡熟的他像个孩子一般平静,任由温寒坐在床边为他擦脸擦手都没有半点反应。

温寒的动作也是十分的温柔,生怕吵醒他一般,她的眸光如水,像是见了阔别多时的情郎一般喜悦。

“一年过去了,公子,终于有机会再相见,温寒日日思念着公子,昨天还恍惚看到似你的身影,今日公子便出现在我身边,算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吗?”

温寒凑近了一点,近得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打在脸上,近得可以那张俊逸脸上细小的毫毛,像是要吻上去一般。

可是说着说着她又缩回了头,远远地看着吕唯,嗤嗤地笑了一声,眼神中忽然涌现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公子,你真的醉了吗,那是不是小女子把身子给你,你也没有意识呢?”

温寒轻声说着,一边俯下身子,轻轻地咬着吕唯的耳朵,后者果真没有半点反应。

“公子,是你教我的,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善良,所以,一个人出门,为什么要喝得那么醉呢。”

她温柔地朝着吕唯耳边吐气,同时也把手放到了吕唯的胸前轻轻抚摸,一只手往上,再往上,忽然就捏住了吕唯的脖子。

“今天是我生日哎,不如……用你的血来做我的生日礼物吧,谁让……这个世上我只剩你一个朋友了呢。”

温寒依旧柔声地说着,眼神之中却忽然钻出了一丝凶狠,还有,某种仇恨的火焰,她尖锐的指甲紧紧地嵌入吕唯的皮肤之中,手上的力量却足以捏碎他的颈椎。

熟睡的吕唯依旧没有半点反应,丝毫意识不到危险的到来。

此时门忽然被推开了,外面的风刮了进来,屋内的灯微微摇晃。

“温姑娘,我……”邹老三推开门站在门口,大喘着粗气,他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紧张全都鼓了起来,温寒被忽然闯入的他吓了一下,但已经来不及缩回手,只能装作揽着吕唯的脖子,吻向后者的唇。

“你……”邹老三最终还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他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大口的喘着气,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又像是有刀在心房里绞,他只感觉心痛欲裂。

“温姑娘,生日快乐,礼物给你放在门上了,你记得拿。”

他鼓着自己最后的力量说完了这句话,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温寒的动作忽然僵住了,一滴红色的泪从她的眼睛里滴落,滴在吕唯的脸上,喉咙忽然苦涩起来,她猛地抬起头,放开了捏着吕唯脖子的手,而后形同鬼魅一般,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她追了上去,远远地看着邹老三站在黑暗里痛哭,她手上拿着他送的那个镯子,确实是时下最新的款式,不知道是这个傻瓜透支了几年的工资才买到的。

她看着那个男人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过去抱抱他,可她犹豫了许久,还是远远地站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那个男人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直到天色吐白才累得停了下来,“谢谢你啊,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记得我生日的人。”

她把镯子戴在了手上,转身离开了。

再回到客栈里,伙计们已三三两两的醒了过来,有的已经开始在大厅里忙活起来,有的在院子里洗漱,温寒面无表情地穿过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吕唯依旧还在静静地睡着,像个孩子般无辜,被打断后的温寒放弃了动手的念头,安静地坐在床边等着他醒来,她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乖巧,两人看起来就像甜蜜的情侣一般。

不知等了多久,吕唯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公子,喝口水吧。”

温寒扶起吕唯,端着早就准备好的水喂向吕唯,吕唯在意识朦朦胧胧间张开嘴喝水,几口温水下肚,他的意识才算是清醒了几分。

“温姑娘?”

他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抱着自己的温寒。

“公子,你醒了。”

温寒笑了笑,拉起枕头扶他靠在枕头上,这才放开了手,退到一边,笑意盈盈地说到。

“我怎么会在这?不对,你怎么会在这,这不是流云驿站吗?”

头还有些痛的吕唯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疑惑,但还是依稀记得自己昨晚踏入了流云驿的大门。

“公子,此事说来话长,我先给公子抬碗粥去,然后再跟公子慢慢地说。”

她又替吕唯拉了拉被子,才转身走向外面。

“嗯。”

吕唯点了点头,他确实也觉得有些饿了。

“这么说……你在京城没找到你的丈夫?”

吃完东西后,吕唯略略恢复了几分气力,听完了温寒讲自己的经历,他也是颇有几分唏嘘。

“对啊……他们都说他可能是死了,又或者高中之后改名换姓不要我了……我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没有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我就留在这里喽。”

往事于温寒来说似乎已变得风轻云淡,她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波澜,语气中的清冷和决绝显得那么的真实,令人颤动。

“嗯……那,姑娘可还喜欢这里的生活?”

听到这里,吕唯开始明白事情已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他那有钱有势的家族帮不了她,或者说她骨子中的傲气让她不屑于同他人求救。

“喜欢什么?喜欢留在这里当妓?公子似乎在取笑小女子了。”

温寒干笑了一下,语气中听得出明显的不忿。

“没有没有……我……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吕唯连连摆手,神色慌张地辩解到,虽然他在看到温寒时已猜到了个大概,流云驿这样的官家大店伙计的招收和筛选是由特定的人负责的,女孩子留在这多半是用于风月服务,温寒有这个条件,或者说刚好如此不幸。但真的听温寒亲口把一切说出来后,他的内心真的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初遇时她是那么清冷高傲的一个女子,善良爱笑,可命运总是如此之沉重。

想到这里吕唯在心中笑了笑,上天果然以戏弄别人为乐。

“那……公子带我走吧,让我留在公子身边做个贴身丫鬟,为公子做什么都可以的。”

正在吕唯出神时,温寒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女孩的眼中重新亮起光芒来,像是看到了救星。

“不行的,温姑娘,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带上你,但我可以把你带出去,替你在京城买一处房子,姑娘如果不想回去,也可以在京城住下来。”

吕唯习惯性地挣开她的手,他心头一跳,那抹温热倒是让他想起了某个人。

“那……公子会来看我吗?”

温寒眉间带笑地问到,弯弯的嘴脸带着一丝活泼。

“不会……这辈子,我可能都不会回京城了吧。”

温寒眼中的光又再度熄灭了,“那……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公子可是除了我丈夫之外,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了,可是你也不管我,要让我孤零零地漂泊在那里。”

“其实……人生如逆旅,谁又不是孤零零地走在世上呢……或许京城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繁华若梦的地方,可是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座囚笼。”

说到这里吕唯忽然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这次温寒没有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自顾出神,没有看他。

“温姑娘,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发了,我会替你赎回自由身,至于要走要留,只能随你了。”

他穿好了鞋袜,站在床前背对着她,温寒没有回答他,她低着头,像是在哭。

吕唯不再回头看她了,自由这个词对他来言何尝不是奢侈的呢。

就在这时,温寒房间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彼岸花,你怎么回事啊,周员外一大早就怒气冲冲地来跟我说你昨晚把他赶走了,怎么,翅膀硬了,都敢拒客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闯了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里透着跋扈与愤怒。

“呦呦呦,原来是在房里养起了小白脸,怎么着,在我流云驿中,还能让你反了天不成?”

老鸨一眼便看到了站着的吕唯,又阴阳怪气地说到。

“你的花名,叫彼岸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吕唯像没看见她一般,倒是这个名字让他横生好奇。

“因为很喜欢公子之前吹的那曲忘川呐,而彼岸花,不就是忘川河边最美丽的花吗?”

温寒也跟着吕唯一起无视她,她站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吕唯,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

“喂喂喂,小白脸,我跟你说话呢,我们家的花魁也是你想碰就能碰的,你承受得了我们主人的滔天怒火吗?”

老鸨气急败坏了起来,几步上前,横在他们中间,凶狠地看着吕唯。

“拿着这些钱,给我滚,从此以后,她是我的人。”

吕唯冷冷地甩出了一张银卡,老鸨接过卡去,忽然就不敢说话了,灰溜溜地离开,走前还冲着吕唯不断道歉。

门重新被关了起来,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站着。

“公子这句话可是威风得紧呐,小女子真的信了,公子可不要骗我。”

温寒咯咯咯地笑道,眼神之中多了一丝媚色。

“其实……我这次来不是路过这里,而是来调查几起神秘的杀人案的,京城内有几名商贾,回家之后离奇死亡,而他们死之前,都在这流云驿歇息过几晚,不知温姑娘可曾知道这当中的一些线索啊。”

吕唯的语气冷了下来,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

“这种事怎么能跟我流云驿扯上关系呢……再说了,就算真的有关系,你也应该去找流云驿的老板啊,问我干嘛,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能做什么呢?”

温寒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道,一副无辜的样子。

“那没事了,温姑娘,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吕唯不再多问了,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关上,温寒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十)相会

黄昏。

温寒一个人穿行在竹林中,身上的红衣在风中摆动,伴随着沙沙的竹叶声,猎猎作响。

竹林幽深,林径错杂,温寒却轻车熟路地走着,速度极快。

至竹林深处,她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摸了一棵竹子几下,又在脚下的叶堆之中踩了几脚,林中的空地忽然塌陷了一个小口,露出了一个斜斜通向下的洞口,她四处望望,确认没人之后钻进了洞中。

洞中有一斜口一直往下,黝黑的洞口看不见有多深,却有人工修筑的石梯,供人向下。

她像是不惧黑暗一般,径直地穿过漆黑的洞口,踏着石梯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得到前方出现一缕淡淡光线。

那是一处天然的水潭,水面上幽幽地泛着碧色的光,水潭边有一块青色的石床,青石同样能微微发亮,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石室,温寒走到水潭边上停了下来,掏出一小个青色的瓶子,将其中红色的液体倒进潭水中。

潭水因为这几滴液体开始有了反应,清澈的潭水瞬间变成了淡红色,仔细看像是有几丝血雾飘在其中,水面开始出现几颗泡泡,有什么生物从里面咕嘟咕嘟的翻了起来。

那是一条很奇怪的鱼,鱼身很短,长着赤红色的鳞,还有四条粗长的鳍,鱼头硕大,有些像初生婴儿的头,或者说它整个鱼身就像一个蜷缩着的婴儿,只是多了怪异的鳞片。

这条鱼似乎很喜欢倒进去的那种液体,此刻欢快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鱼鳃吞吐着潭水,吸收着潭水中的红色液体。

温寒蹲在谭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拨弄着潭水,她的脸上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笑意,在这幽暗的湖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水里倒映着温寒的脸,淡施粉黛,年轻漂亮,水中的她笑容清甜,眼睛之中满是甜甜的笑意。

仔细看来,便知她的目光是停留在那条鱼上的,她看着那条游来游去的鱼笑,像是看自己丈夫那般深情,又像是看自己孩子一般喜悦。

“苏小小,我感觉到了,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是啊,温寒,我们就要成功了。”

水面上忽然多了一张脸,可温寒的身边却没有人出现。

“彼岸花快开了,忘川重归之日,你就可以和你丈夫团聚了呢……”

那张脸有些模糊,却还是看得出笑意,她肆意地笑着,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温寒也跟着她笑,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了那条鱼身上。

“让我的力量绽放,让我同你合二为一,然后,杀掉阻碍我们的人,放出忘川,然后……复活你的丈夫。”

“把你的身体借我,我把我的力量给你,我们一起……实现我们的愿望。”

“把我的身体借你,把你的力量给我,我们一起……实现我们的愿望……”

两道疯狂的笑声回荡在这狭小的石室中,笑声之中夹杂着不知道哪来的风声,如同厉鬼在头顶尖啸。

温寒笑着站了起来,眼睛里迸发出朱红色的光,这道光近乎照亮了整个石室,强光映称出了整个石室的全貌,石室的石壁上刻满了古老的纹路。

那是一株巨大的,完全开放的彼岸花,刺目红光下,花纹缓缓摆动了起来,像是真的在风中跳舞。

这是一个壮烈的献祭仪式,若不是藏在幽深的地下,只怕又将引起九州大陆的震动。

红光持续了将近一刻钟,身处整个献祭中心的温寒时而狂笑,时而歇斯底里的嘶吼,时而悲怆地哭喊,又时而反复地自言自语。

终于红光寂灭,石室之中再复幽暗。

温寒平静了下来,面色冷厉,原本清澈的眸子仿佛蒙起了一层灰雾,幽深地看不清眼底,她的眉间多了一道深邃的血纹,那是最妖艳的彼岸花,像是一团狂舞的火焰,灼热得令人不敢直视。

“现在……只需要……带上他就可以了。”

温寒的音色变了,这声音就像一块冰,里面冒着浓烈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她朝着谭边一指,那条鱼脱离了水面飞了起来,飞在她面前的空中停下,却因为离开了水面,鱼嘴一开一合,鱼身剧烈地颤动着,似乎随时会窒息而死。

“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呢……看来,我需要给你找一具身体。”

温寒看着那条鱼,颇有些不满,她四处看了看,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某个角落。

“我说小兄弟,你也蹲在那偷看了半天了,该出来了吧。”

她冲着那个角落说到,那里却不见动静。

“怪我怪我……相必是今晚的事太过于匪夷所思了,把你吓到了,那我来帮帮你吧。”

她又摆了摆手,蹲在那里的人同样飞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脚边。

那是被吓傻了的邹老三,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着温寒溜进来的。

“小兄弟,该醒了,我们都要出发了。”

温寒弹了个响指,痴了的邹老三忽然惊醒,瘫在地上,满眼恐惧的看着她。

“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他缩着身子往后退去,想要远离这红衣服的恶魔。

“我不就是你喜欢的温寒了,其实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啊,来,抱紧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温寒冲着邹老三伸出双手,满脸都是灿烂而迷人的笑,邹老三从来都没有见过温寒如此开心的样子,他陷入了那张绝美的笑容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走进温寒的拥抱。

“你喜欢我对吗?来,吻我吧,拥抱我,占有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温寒依偎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邹老三伸出手抱住了她,自上而下地抚摸着她曼妙的肢体,他的唇印上了她的脸,他们紧紧抱着,沉醉在情欲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想……既然你那么喜欢我……那,为我做一件事也没问题吧,放心吧,很快,你就再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了,你会沉浸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永远也不会醒来,当然,你可能,也不愿意醒过来吧。”

温寒偏着头,任由他舔舐着自己的玉颈,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冷。

她伸出一只手,捏住了悬在空中的那条鱼。

鱼的头颅被她瞬间捏碎,玉色的烟云从中钻了出来,她又紧紧地拽住了那道烟云。

“阮郁,你等我……你再等我一下,我们很快就能想见了……”

温寒拉着烟云,将其拍向了邹老三的天灵盖,后者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红光闪耀间,他眼中的意识被瞬间剥离。

“等我带你回来,再给你找一具好肉身吧,这具身体,你可以勉强先用着。”

被夺舍的邹老三呆站着,从漫天的情欲中镇静了下来,此时此刻的他犹如一具木头人,眼神空洞,肢体僵硬。

“阮郁,我们走吧,该去会会老朋友了。”

她牵起了邹老三的手……或者可以叫现在的他阮郁,红光闪耀,他们消失在原地。

夜。

吕唯独坐在小船上,小船幽幽地飘着,驶向远方的目的地,寂寞夜色里他煮着一壶酒,升腾的热气扑面,带来一丝冷风中的慰藉,他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待着酒液沸腾,夜色实在太静,没人说话的他忍不住打起瞌睡。

风灯的灯焰微微闪动着,消去了夜的一份暗色,这一盏不起眼的灯内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推动着这艘小船飘扬在河中,岸边的风景快速的变换着,很快,他踏入了彼岸花的领地。

一簇一簇的彼岸花摇摆在风中,暗黑色的花簇中却多了一点明显的红色,一点一点的红像是飞舞的萤火虫,在这黑色的汪洋中放肆扩大,船下的冥河流动地更慢了,黑色的水黏稠得像是一团淤泥一般,就连船的流速也明显地变慢,几乎快与伫立不动的彼岸花丛融为一体。

昏昏欲睡的吕唯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边星辰,那一颗星星此刻被云层遮住了,完全觅不见踪迹,他的眉间多了几分凝重,深邃的眸子里晃动着忧虑。

“得抓紧时间了。”

吕唯摇了摇头,变故横生,他必须尽快赶往冥河尽头。

他端起炉上的酒盆,将其中不曾完全温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熄灭炉子,站到船头,看着那盏昏黄的灯。

“再给你点力量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喃喃自语,手放到了风灯之上,风灯灯焰隔着灯罩舔舐着他的手掌,他的手掌上泛起幽蓝的光。

光渗进了灯罩之中,风灯的灯焰渐渐变为蓝色。

小船的速度明显加快,如同一只受惊的鱼,飞快地穿梭在淤泥般的冥河河水中。

前方猩红一片,越往内彼岸花开放的程度越甚,吕唯渐渐进入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而在那看不到尽头的正前方,红色的光已渗透云霄,无数的彼岸花丛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赤红色王座。

某种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压制着这个弱小的闯入者,吕唯只感觉到千钧之力渗透在每一寸皮肤之中,可他怡然不惧,傲立在船头,冷冷地平视前方,他同样有君主般的傲气,同这威胁和警告相斗争。

船行半盏茶的功夫,前面已经没有路了,那巨大的彼岸花王座截断了前面的路,或者说已经吞噬了那一段冥河。

小船停了下来,吕唯在那巨大的彼岸花王座前形同蝼蚁一般渺小,但他的身上翻涌起一股气,他的眼中绽放出星辰般的光芒,星眸帮助他洞穿了彼岸花的邪气,他清楚地看见,在那彼岸花王座上,端坐着两个同他一般体型的人。

温寒,邹老三。

“好久不见啊,温姑娘。”

吕唯笑了笑,冲着温寒招手。

彼岸花王座逐渐缩小,震慑对吕唯来说不起作用,她也不必再维持那缥缈的幻术。

终于王座缩到了两人高大小,温寒依旧端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吕唯。

“温姑娘,我们也见过好几次了,你就忍心让我这样抬头看着你,拜托,很伤颈椎的好不好。”

吕唯颇有些无奈,语气之中满是戏谑。

“那,吕公子不妨上来同我一起坐这花床之上,这样也免得我需要低头看你,也怪累的。”

两人一点不像剑拔弩张的敌人,更像是阔别多日的朋友,眉目之间皆带笑意。

“不行啊,你身边不是已经有一个人了吗,难道,你不介意一女共侍二夫?”

吕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俨然一副痞样。

“公子可休要调戏奴家,奴家对公子痴心一片,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温寒一点也不生气,语气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羞。

“你喜欢我?我可真没看出来啊,说起来我倒还真挺喜欢温寒姑娘的,”吕唯打量着温寒的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我喜欢的是温寒姑娘,而不是你——苏小小。”

他的眼中忽然涌现出一丝杀气,一张脸上瞬间覆满冰霜。

“这么说公子早就认出奴家来了……奴家还以为公子年年替我过生日,是喜欢奴家呢。”

“温寒”的脸忽然变了,变成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张脸美艳至极,却处处透着森森鬼气。

“我祭拜苏小小,祭拜的是那千里暮色一处孤坟的荒芜,祭拜的是当年她为爱搏命的孤勇,而不是乱六界秩序,破阴阳平衡的彼岸花,你是她,却也不是她,我与其叫你苏小小,还不如叫你彼岸花,你说对吧。”

虽是于低处望她,吕唯的眼中却自带一股威势,他冷冷说着,声音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是谁不是谁重要吗,反正人之一生不过寄托于一具皮囊之中,美丑之别竟全看皮囊好坏,说到底,人类也是一种很悲哀的生物啊。”

苏小小轻叹一口气,之前如女王般傲然挺立的身躯忽然软了下来,看起来疲惫至极。

“你错了,人的美丑并不全是看皮囊的,善恶,才是鉴别美丑最永恒的标准。”

吕唯又想起了老船夫,他在的时候,就一直这样说。

“善恶,你眼中的善恶标准又是什么呢?你们男人见美艳女子便忍不住想占为己有,这算不算恶,而我,只不过是想复活我的阮郁,这,又做错了什么。”

苏小小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到,她的脸因为情绪的不稳定而晃动起来,时而呈现出温寒的样子,时而又是她那张充满鬼气的脸。

“可是……你们都死了啊,都不该再干预人世之事,不该再牺牲更多无辜的人,高家客栈的二掌柜是你杀的,你用你的幻术活活将其吓得形神俱灭,好,就算他做了恶,他该死,你却也不该再杀了高家其余五口人,还有那些被你吸食完精气的商人,你夺舍的温寒,还有你身边那个男人,以及,你雇来刺杀冥河守护者的那些杀手。”

吕唯慢腾腾地说着,一张脸上渗满了悲伤。

“真是可笑,那些被你们守护者杀了的杀手,也要算在我的头上!”

苏小小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利喝,口中红光迸出,化作一柄利剑,直刺吕唯而来。

“彼岸花的目的一日未达成,守护冥河的人就一日不会绝,忘川归来之后所有人都活不了,包括你和你的丈夫。”

吕唯轻轻摆手化解了这道攻击,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你不是也有牵挂着的人吗?把你的力量也给我,我替你复活她,你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

苏小小伸出了一只手,脸上带着魅惑的笑。

“地狱的橄榄枝我可不敢接,我只想好好地活着。”

说到这里吕唯觉得有些渴了,他摸出老船夫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冰冷的酒,又颇为惬意的说到。

“心爱的人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苏小小语气变得沉重,这句话在问吕唯,也像是在问自己。

四周忽然变得虚幻起来,重重幻境包围了吕唯。

幻境里他看到美好的一切,看到了曾经的她在冲自己招手。

“你又错了,心爱的人为我们而死,我们更要为了她,好好活着。”

他完全不去看那张脸,脚尖轻盈地在地上一点,击破了幻境。

“你真是我,见过最强的守护者呢,南星选中的孩子果然不一样,要是南星全盛状态下,也许我们真的败了,可南星已经快灭亡了,‘望’会吞噬世间的一切,冥魂才会永生,死去的人都会回来,活着的人都将寂灭,世界,将陷入一个全新的轮回。”

红色的火烧了起来,青穹、大地、冥河……一切都将被烧穿。

红色的海铺天盖地袭来,翻涌着森然死气,一簇簇彼岸花尽数开放,世界陷入了一片赤红炼狱。

苏小小一袭红裙立在红色的光芒之中,她狂舞,大笑,以一个庄严的仪式迎接彼岸的到来。

而吕唯只身立于一艘小船之上,如万里汪洋中的一片叶,随时都会被巨浪掀翻。

“南星怎么会消失呢,她就是南星,南星在我心中,她永远也不会消亡。”

吕唯的眼前又出现那个紫色衣服的女孩,这是七年来他再一次见她,原本他所疑惑的一切此刻都尽数明朗。

只要相爱,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只要相爱,我们永远不可能分离。

紫色的光从遥远的北辰而来,北辰之神的辉光映照大地。

吕唯摸出挂在胸口的吊坠,轻轻地吻了吻上面的那个“喃”字。

紫色的光包裹了他。

他化作了一团星云,虽体积不大,但光华耀世。

红色的光纷纷溢散,红色的花尽数枯萎。

红色的海被紫炎蒸发,王座破碎,她抱住了将掉下去的他。

“果然,我们还是反抗不了命运吗?不过,我们死前还能在一起,真好。”

苏小小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泪珠滚落在阮郁的脸上。

后者呆滞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神采,那是悲伤的感觉。

紫色的剑划破天际而来,呆滞的阮郁忽然剧烈发抖,下一秒,他推开了苏小小,自己撞上了那把剑。

“阮郁,是你吗?”

苏小小欣喜地问道,虽然她已经改变不了这一切。

“不要……不要伤害温寒。不要啊……”

那个男人大叫着撞上了那把剑,瞬间化作了飘零烟尘。

“原来你,不是他。”

苏小小的眼中再一次流出血泪,她的身体里,另一道灵魂也在咆哮痛哭着。

那是天地间第二个对她好的人,上一个是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死在了回去的那条河中。

他那么的不起眼,可是爱却是那么的真诚。

渺小如微尘,炙热如星辰。

紫与红同时寂灭,那个男人的肉身怎么可能挡得住那把剑,它同样洞穿了苏小小。

紫色的星云也炸裂了,寂灭在漫天的红光里,世界重新归于静寂。

(十一)往昔

某年某月某天,悲伤的少年只身闯入冥河。

他在寻找某个人,某个错过的女孩。

再好的船在冥河里都会沉没,纵然他乘着流云最好的舟,还是跌落在彼岸花丛中。

他在彼岸花丛中迷失,跌跌撞撞凭着信念往前,最终他累倒在某一座墓前。

幻梦中他梦到了一个女孩,她说她叫苏小小。

再醒来他躺在老船夫的小船上,炉子里煮着鱼,船头的风灯悠悠晃晃。

彼时他是没有归处的天涯沦落人,漂泊的他留在了船上,再也没有回过家。

(十二)乱章

京城之热闹,素不曾绝。

某座茶坊之中,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过往的故事。

今天是一个名叫“苏小小”的故事。

京中世家之女苏小小,才貌双全,却因家道中落,父母亡迭沦落为京中歌妓。

某天她同公子阮郁相爱,这一份爱轰轰烈烈,他说他们永远在一起。

可阮家如何也不同意这一名卑小的歌妓与家中长子结婚,哪怕是他以死相胁都不能左右。

可怜的小小被阮家所害,绝境时她以死明志,被根本无法动容半点世俗观念。

她被抛尸荒野,消失在阮郁面前七年,阮郁找了七年,却连尸骨都不曾寻到半寸。

他大病一场,郁郁而终,死前他投身火焰,连灵魂都被烧穿。

某一天某个诗人醉倒在荒野里,梦中他梦到一个女子,悲吟着说出她的故事。

醒来时他果然在荒野中寻得几块残骨,他将残骨埋下,为其立坟,名曰,苏小小墓。

他还为其赋诗一首,后传唱世间,连同着苏小小的故事,一同被人得知。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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