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饥饿

杨连山

卷一饥饿    奶奶讲述

1985年,奶奶八十五岁了,夏天的黄昏,太阳落了,天还很热,奶奶一个人坐在庙坑西边的场里,背靠着石磙,手里轻轻地摇着一个芭蕉扇,晶亮的眼神里闪着智慧的光,看见我走到跟前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颤巍巍地疑惑问,是山不是呀。我听见了,弯下腰,看着奶奶说,是我,我是山呐,您吃晚饭没有,奶奶满足而欣慰地说,你伯给我端了一碗,吃了啦。

我坐在石磙上,奶奶说,现在好呀,我故意问奶奶,咋好,啥好啊。奶奶笑眯眯地说,啥好,生活好嘛。你瞅瞅,占完儿(南阳方言,现在的意思)有吃有穿,得劲舒坦着呢。可不像每遭儿,不是兵荒马乱的逃反,就是没明没夜地干活儿,累的骨头都断了,还饿的前心贴后心,在鬼门关前晃几晃啊。

我说,奶奶,您给我说说大跃进、刮五风时候的事吧。奶奶摇了几下芭蕉扇说,大跃进、刮五风啊,那有啥说的,说起来心里寒心啊,死了多少人,不说别的人家,光咱家,您伯差一点活不成,你上头还有一个哥,叫春坡,十二三岁了,没有活下来。想起来我心里都难过,可惜了,都十二三了呀,丢啦。都怨我呀,我要是那两天生法儿弄口吃的,喂他吃了,也不会饿死呀。啥办法的,啥也弄不来,也是该剧。春坡饿死的第二天,我都在食堂门口捡到了两儿白菜根,回到家里把外面的硬皮儿璇了,能舀动的软白菜根儿,在一个烂茶缸里煮煮,吃了。我心里愧的慌啊,你那个哥没有保着,唉,提起来就想哭。这时,我看见奶奶秀气的眸子里滚出了一串泪珠,挂在白皙的面颊上。

我说,奶奶,你说吃食堂时,饿死了好多人,我看书看到一个顺口溜,咋还说吃食堂好的很,顺口溜说,杏花村,桃花庄,八个老婆夸食堂:桂花菜,丰收汤,八宝米饭喷喷香。娃娃吃了食堂饭,一夜变成托天王;铁匠吃了食堂饭,三间草棚能炼钢;工匠吃了食堂饭,能叫石蛙长翅膀;干部吃了食堂饭,心中升起红太阳;工人吃了食堂饭,发明创造赛诸葛亮;军人吃了食堂饭,狠狠打击美国狼;社员吃了食堂饭,山坡也能产米粮。跟你说的不一样。吃食堂时候不要钱。我给你被一个顺口溜,你都信了,吃饭不要钱,几曾听说过?吃饭不要钱,哪里看见过?自古所没有,世界也从无,哪能有这事?怕是说梦话。吃饭不要钱,谁知是真的!就在咱公社,菜蔬也免费。生产翻几番,粮食吃不完。吃饭不要钱,梦想要实现。消息传出去,世界要震动。

奶奶说,可是不一样,那是睁着俩眼说瞎话,叫她们饿的半死不活的,就不会瞎说了。吃食堂是不要钱,可是也吃不饱啊。那稀饭真叫稀饭,一吹三条浪,一吸九条沟;若不是几片菜瓜挡个坝,一下子就流到屁眼沟。

我说,那时候哪儿一家,哪儿一户没有饿死人,也不是一半家儿的事。我听谁说过呀,是不是您以前给我说过,我那个叫春坡的哥,就埋在李家坟南头,那一块三角地的东北角,有一年刨红薯干,就在那儿地的东北角,我见一个不大的小土堆,上面长着荒草。伯在旁边刨着红薯干,刨多了我撒在地里。我看见了那个小土堆,心里还想,这就是我那个哥的坟呀,就一个很小的小土堆。

奶奶说,他的名字我给他起了一个春坡,咱姓杨,杨谐音羊,羊在春天的坡上不就有草吃了。他不该饿死呀,起个名儿叫春坡,就是盼他有粮饭吃,咋会就饿死了,活活的饿死啦。你是不知道,那时候干部吃胖了,社员饿肿了。人吃草,狗吃狗,老鼠饿的啃砖头。我眼睁睁地瞅着他饿的皮包骨头,多大个肚子,明瞅着饿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干着急就是没有法儿,心里急得恨不能替他死呀,你说我那时候六十多的一个老婆子啦,死了也就死了。当时我也不觉得,过后有人给我说,你的头发咋白恁些子呀。我都是眼看着春坡饿的很,活不成,着急的头发白了。我说,奶奶,我听人们说心里着急的很了,会一夜急白头发,真的呀,一点不假。古戏上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古人说的也是实话呀。

奶奶说,还有一回儿,也是一个大关口,叫我着急的活不成。我问,奶奶,怎么还有事让您着急呀,后来咋度过难关了。奶奶神情悠然地回忆道,那是您伯的事。1958年秋里,生产队抽力气壮的年轻人,去黑山头工地修水库的,抽着您伯了。

我听到这里问,那时候我伯多大年纪呀,奶奶说,那时候您伯三十多岁,正壮实有力码的。您伯实诚呀,干啥事不会偷懒,也不知道惜力码儿,光知道实打实地干。那时候在工地上干活,比积极哩,上万人在工地上干活儿,红旗招展,人欢马叫,锣鼓喧天,干劲冲天。人家有的人能,耍滑头,干活时不出真劲儿,瞅个空儿偷一会儿懒,就歇歇儿。知子莫若母,我知道您伯的性子,您伯不中,不是那号人,干啥事呀,满心满意实诚的很。白天干了啦,还有夜班,赶工期,比跃进的。谁知道,力码用的猛了,会累着了,没有力码儿,浑身瘫软。一不出工,打饭时饭也不给打的够分量了。身体彻底垮啦,您伯,多铁实的一个人呀,想也想不到能会累垮了。后来就叫您伯回来啦,一进门,我只看见一个人影儿,就跟一个骨头架子一样,我半头没有认出来是您伯呀,要不是他有气无力、嚷撇撇地喊我一声,妈,我不听声儿,还认不出来是您伯呀。

回来了就在家躺着。眼看饿的动不了啦,到春上二三月里,那一天,我搀扶着您伯去食堂打饭,心里难心的慌,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哐啷一下子,端的两碗掉地上,摔的粉碎。我心里一沉,心想不是个好兆头啊,我伸出两胳膊搂着您伯放声大哭啊,那哭声惊天动地的。咋就没有人可怜可怜俺娘俩儿呀,后来找了一个烂盆打了一点稀饭。到称熟红薯时,你是不知道掌秤的那老包黑儿,秤高一点儿,他伸手可哧一下子拧下来一个红薯把儿,塞进他嘴里捂若捂若嚼嚼吃了。我日他先人啊,心黑的很呐,人们看着他心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包黑。人家老包脸是黑,但是心眼儿好啊,是个良善人,哪像这个坏尽天良的野杂种包黑儿,他坏了良心,到不了好地步。我站在那儿,眼看着他拧掉一个红薯把儿没法儿他。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天上的龙抓了他。

我说,奶奶,你给我说过,就是这个包,黑儿,在前些年生,产队时,因为分红薯,我妈说他秤给的太低,不够了,他一下子把我妈推了一个坐墩子。你给我说了啦,我都记在心里,您放心吧奶奶,我记着呢,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我非收拾他不中,非报,仇雪恨不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奶奶说,罢了罢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呀,都熬过去了。原谅自己容易,原谅仇,人难啊,别生事了。你知道那老,包黑儿,他占着给人们打饭,吃的那个肥呀,黑滋泥黑滋泥的,那脸就给锤头打肿了一样,眼胖的成两道缝儿了,别人都是瘦的啦啦倒,就他肥的像一头猪。真是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小队,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炸点丸子,队,长吃,会,计尝,社员一看扣口粮。打了饭回家,那面疙瘩稀的当镜子照,能照见人影儿。您伯就喝点那稀面水,不当饥,不顶晌。

        那一天早起,天雾雾的还没有大明。眼看着您伯饿的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不得了啦。我心里急呀,这可咋办哩,能眼看着叫饿死。也是当妈的本能,我二话不说,站起身到西院王桂鑫家,人家那媳妇是公家人,管税的,兴存有啥吃的,心里也没有报啥想头,人人都没有啥吃的,就是有,也金贵的很,也不知道人家给不给。反正舍着列着,破上啦,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中不中试试呀。我倚在人家门框上,舍了脸气说,他弟妹,你四哥眼看饿的不中了,您有啥吃的,给一口,兴许能救活他,也是一辈子的好积德。我娘俩儿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救命大德。王桂鑫家的啥也没有说,站起身到里屋,过了一会儿出来了,一只手里握着两个鸡蛋,我伸了双手攥着,心里一激动,嘴里也不知道说啥了,人家王桂鑫家的还说了一句,赶紧拿回去,给四哥做碗饭吃吧。我跟头流水的一溜小跑儿回了家,用那个烂盆儿打了一个鸡蛋,打成散的,也没有面,就赶紧喂您伯先喝几口汤,又吃了散鸡蛋。吃了当时看着出气吸气就有劲儿,出气也匀实了。我心里就感觉着不要紧了,晌午打了饭,我也没有敢吃,又喂您伯吃了,稳着劲儿了,睡着了,兴许能救活哩。第一儿(河南省南阳方言,第二天的意思。)早起,又把那个鸡蛋打成鸡蛋汤,叫您伯喝喝,就这两鸡蛋,救了您伯一条命啊。过后我想想没有办法报答人家王桂鑫家的,只能心里成天念叨人家到好处去。您伯喝了鸡蛋汤,也是饿的很了,我就把烂盆沿儿的鸡蛋絮絮用指头刮了在嘴里吸溜着吃了,真好吃啊,那味儿,啧啧,就像几辈子没有吃过鸡蛋一样香甜。

我对奶奶说,奶奶,我伯命大呀,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啊。后来呢?奶奶说,后来,到阴历三四月里,您伯身子还是弱啊,我想想不出工也不是长法儿,就找到生产队的小组长薛海聚给他说,不出工打的饭少,看着你四弟不要紧了,不过你四弟的身子虚,干不了重活儿,派他个轻活儿,打饭时也能多给点。薛海聚那人心底儿好,就说,不中了,就叫我四弟去西南地看豌豆,人们饿的很,豌豆偷的不行。偷一升,是痴熊;偷一碗,不要,脸;不偷不逮,饿死活该。第二天薛海聚就领着您伯到西南地看豌豆,薛海聚交代说,这是我派你看豌豆的,事儿不大,责任大,豌豆偷的管不住,你看豌豆,饿了别在地头显眼处蒿豌豆苗吃。你到地里头,这儿拔几棵,那儿拔几棵,看着也不显眼。不的不好交代。我派你来看豌豆的,别叫我落赖,下不了台。您伯听了说的可好了,请放心了,我黑了白天都经心看。不饿的不得了,我不会蒿豌豆苗吃。一开始蒿豌豆苗生吃。后来豌豆角长大了就吃豌豆角。后半夜挤个空,还偷偷的在怀里揣一些回来,一家人赶紧生吃呀。慢慢地算是熬过来了。

奶奶说到这里。满脸是庆幸的神情,能活下来不饿死,就算是天大的幸运。我问奶奶,那时候咱家住哪儿呀?奶奶说,住哪儿,都不叫住自己家里,咱家挤在庄留儿(河南南阳方言,村庄里面。)您冉姐家西屋南头的一间房里,板箱柜子都抬走了,屋里一个像样儿的家具也没有。我说,我听说现在大队部的柜子板箱、卫生所的半截柜,都是咱家的。奶奶说,可是的,那一天我到卫生所看病,那放药的半截柜,咋瞅着真眼熟的,半年就是咱家的。我说,那咋不要回来呀,奶奶说,当时抬走了,人都饿成那儿了,死几死没有死了,在鬼门关前晃几晃没有进去,都够幸运了。自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还说那盆盆罐罐,箱子柜子哩。物件不主贵,人主贵啊,您伯算是命大,挺过来了。那春坡没有命啊,啥办法的,没有护下来,没有保着命啊。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里还心疼的直痛呀。人的一生啊,走过多少桥,趟过多少河,走过多少路,翻过多少山,做过多少难啊,不都过来啦。天下没有趟不过的河,天不绝人,人就不灭啊,死都临头了,都熬过来了,别的都是小事儿,不是说嘛,砍掉头不过碗大一个疤,除死无大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坐在那儿,默默的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述说着从前的事,虽然不大懂,也能够感觉到奶奶饱经风霜的凄凉心境。我宽慰奶奶说,奶奶,您也别难过了。现在政策好啊,改革开放的,地都联产承包给一家一户了,日子多好啊,顿顿吃白馍,天天有肉吃,有住的房,有穿的衣。还能生啥想头哩,人啊,知足吧,不是说知足常乐嘛。我说,对奶奶你说的对。

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每遭买一亩地多难呀,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攒半辈子,才能买一亩半亩地。成年靠红薯活命,红薯干,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黑了没有喝过汤,一天自吃两顿饭,晚上没有点过灯,哪儿有点灯的油啊,有油了还想吃的。平时舍不得吃白面馍,逢年过节了能吃一半顿。人老几辈子也没有敢想顿顿吃白馍,庄稼人几千年的想头现在都成真的啦。那顺口溜不是说,住的是楼上楼下,用的是电灯电话。使的是洋犁洋靶,洗脸盆子(大喇叭)会说话,苏联有啥咱有啥。

我说,是的呀奶奶,您说的都落后了,现在是电视机、洗衣机、空调、冰箱啥都有啦。奶奶扭转身儿,用手里的芭蕉扇拍拍身后的石磙,感叹道,世道变化快呀。我想不到的事都有了。

这时,我抬头看看天空,不知道啥时候,满天的繁星挤在一起,都在忙着眨眼,一轮明月当空照。我说,奶奶,时候也不早了,您也凉快了吧,我扶您回家睡觉吧。奶奶说,可中,于是我搀着奶奶一只胳膊,慢慢地向家里走去,那如水的月光把路旁树的枝叶刻在地上,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画,是那么富有诗意。

卷二、隋四爷讲述

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在生产队放羊,每当父亲有事上街赶集了,就让我替父亲放羊。另一个放羊的人是老隋家的隋四老汉儿,我喊四爷的。两个人赶了羊在地边的荒坡上吃草,一老一小爷孙俩儿就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闲话。隋四爷一辈子打光棍儿,没有结婚,领着我放羊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人一老,话就多。人老有四大怪,过去事记的清眼前事记不起来,哈哼屁出来。隋四爷也不例外。

这一天,我们两人赶着羊上了西南地的树林里放羊,隋四爷说,山呐,你不知道,咱庄儿上几十年 的事, 没有我大跃进不知道的。就是刮五风的时候吧,有一则顺口溜就是说大跃进刮五风吃食堂的,食堂食堂,经常没粮。小孩没吃,饿得叫娘。还有清晨的馍,两口嚼,中午的面条捞不着,晚上的稀饭照月亮。大人喝了饿的慌,小孩喝了光尿炕;一巴掌打到街门上。还有一进食堂门儿,稀饭一大盆儿,盆内有个碗儿,碗里有个人儿。

我那时候小啊,也不大听的明白,似懂非懂的,知道个大致意思,就问,那时候为啥没有粮食吃啊,隋四爷说,粮食一开始可多了,都上交了,显得积极吗。没有粮食吃了,人们饿的慌就生法儿了。在那时,把一个大队几个村庄的人们集中在一起干活,这个庄儿的人到那个庄儿干活。咱们庄儿的李金斗老婆到李岗磨面。她在家里用布条缝个布袋,磨面时,看看四周没有人了,连三赶四地把头道白面装一布袋缠在腰里,人们也看不出来,然后继续磨面。收工回家了,就用一个烂脸盆烧水,搅面糊糊让她的两个孩子喝,就这,两小孩都保着了,没有饿死。

我啪地摔了一个响鞭,正在吃草的羊吓了一跳,赶紧往前跑了几步,又低头啃地上的草吃。我问,那时候偷东西的人还不少的。隋四爷嘿嘿一笑说,是啊,饿嘛,没有啥儿吃,饿极了啥法儿都想得出来,第七生产组有一个牛把儿姓崔,人们都喊疼崔老四。他早上去食堂挑饿水喂牛的,食堂的师傅们起五更做好了一大锅面片。这崔老师四下里看看没有人,就用大木瓢唬隆唬隆舀二三瓢面片倒在水桶里,再倒上饿水挑到牛屋,把饿水篦出来,水桶底下的面片他狼吞虎咽地赶紧吃了,只怕有人看见。后来得着荆州了,有一天早起崔老四有趁没有人舀饭的,正往水桶里倒的,上去让做饭的赵师傅看见了,说,老四你干啥的,咋能这号劲儿干的,都还没有吃饭的,你可往水桶里舀了。崔老四说,老弟你别吱声,我舀错了,本来是舀饿水的,咋着会舀成饭了。赵师傅一嚷嚷,人们都知道了,这事瞒不着了,村干部就喊了人,也不出工干活了,开批斗会,把崔老四打的那个很呀,门牙都打掉仨儿,后来多少年说话不管风。

我说,这崔老四当牛把儿能偷饭吃,别的人可没有办法偷了。隋四爷说,人们只要饿的很了,都会生办法活的。咱庄东门上徐战友的女儿,才下学在生产队干活的,有一次她去供销社门市部买东西。这妮儿长的有模有样的怪好看。一来二去的供销社的营业员看上了,也是额的慌,这妮儿就贪图营业员今儿给她一块馍,明儿给她一包饼干,二个人就好上了,睡的天明了也不知道起来。后来,这男的也算有良心,领着这妮儿回县城了。

隋四爷眼望着前方,悠悠的眼神里闪烁着往昔岁月的沧桑,他喃喃道,没有办法,不偷点东西都要饿死呀,凡是老实头的人饿死的可多了。庄里头大坑东岸的王老大,那时候三十多岁正年轻的,一天晚上,他踅摸到食堂,东瞅瞅西看看,见案板上有一个面篓子,是用麦秆编的。王老大伸手到里面摸摸,是白面,心里猛一惊喜,双手抱了就走,只怕人看见呀。回到家里就赶紧找东西做面疙瘩喝。第二天五更鼓里,食堂的师傅做饭哩,不见了面篓子,人们就出来找,地上有一道白面印儿。这可好找,没有费啥事就找到王老大家里,推开门,王老大和他的儿子,俩人正往嘴里吞面疙瘩哩。你猜咋啦,面篓子叫老鼠咬了一个洞,那面顺着洞往外流。天黑,王老大也不防。这一下贼捉着了。可有王老大的好看了,开批斗会打呀,打的满嘴流血。

我说,那时候的人们都恁积极,饿极了偷东西吃,逮着了都打个半死儿。隋四爷说,你还小,不会明白的,你是不知道,那时候的人们觉悟高啊,都积极的很,说斗争谁就斗争谁,叫打了,那些积极分子呼啦一下子都蹿上去打。谁还管你可怜不可怜,那是斗争坏人的。那时候兴编诗,人们编诗有任务,一天一夜得编出来三百首,像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干部吃胖了,社员饿肿了。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的啃砖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宁可人民吃青草,不让先进红旗到。十个社员九个偷,谁要不偷饿死谁。先饿死牲口后饿死人,剩下干部一大群。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人吃猪粮,猪吃牛粮,牛在大树下面乘风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zf说假话。夺高产,放卫星,饿死社员填满坑。今反右,明反左,反的社员吃人肉。死也不回家,回家也是死。见钱就要,见物就调,见屋就拆,见粮就挑。口号满天响,制度贴满墙,只好喝清汤。娃啊娃啊快点长,长大当个司务长。又喝辣,又吃香,吃饱了还能往口袋里装。像这样的顺口溜多的很,那时候人人都会编诗。

我听了,感到很好奇说,农民都不识三核桃两枣的字,简直目不识丁的,咋还会编诗呀。隋四爷听了,呵呵一笑说,不会做诗能不会顺口瞎编。

我问,为啥放着农活不干,去砍树炼钢铁呀。隋四爷说,大跃进时刮五风,村里人都不干农活儿上大队的树林里砍大树,见谁家有个铁锅铁盆了,就没收了,连家里所有的金属都没收了去大炼钢铁。现在说着就像说笑话儿,但是那时候,真是热闹极了。村里到处都建起了很多个炼铁炉,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人们说的炼铁炉,就是先挖个坑,两边用砖垒起二尺高,放上铁炉蓖,放上木柴,用个小鼓风机吹风,然后把没收来的废铁放上去烧红,变软了,力气大的年轻人,抡起大锤砸成一个铁陀,那就大功告成,然后称重报喜。庄儿上有个李胡子,身体倍儿棒!抡起大锤咣咣的,就把他树为先进,成了火线英雄,披红戴花,把他乐得啊,两眼眯成一条缝。后来李胡子还是饿死了。那顺口溜还说,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咱炼一吨半,你坐喷气式,咱能乘火箭。你的箭头戳破天,咱的能绕地球转。

为了办食堂,就砸了各家的锅台,全村建起一个大食堂,各家粮仓里的粮食都没收了,除大食堂外,各家不许冒烟,过一段时间,乡里就派人从村里收走好多袋粮食,上交粮食比以前多很多,也没有人管有粮食吃没有粮食吃。结果翻过年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村里却快没有存粮了,食堂做的饭是越来越稀,给人们打的饭越来越少,个个饿得越来越瘦,到地里挖野菜吃也不顶用,饿到后来身体反而浮肿,用手指在手臂上按下去,一按一个坑,松手后很长时间才恢复,村里从小孩到大人,老弱病残的渐渐有人饿死,最多的一天村里饿死了4个人,活着的人个个浮肿,饿得不行,没有力气抬到地里埋,就用破竹席裹住,埋在房子旁边,大跃进三年时间全村共300多人,饿死差不多40个人,惨啊,哭都哭不出眼泪。

隋四爷啪地打了一个响鞭说,不说这样每遭的陈芝麻烂谷子旧事儿,说说心里不得劲,你看看日头都正南了,咱爷孙俩也该赶着羊回家吃晌午饭了。于是我用鞭打着羊,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了。

卷三、对话

年月日,老九吃了早饭,用牙签剔着牙,慢悠悠地踱步到家属院门口,见头发花白的门卫师傅老刘坐在大门口过道的木沙发上,老九笑道,呀刘支书,你吃了饭了。老刘笑嘻嘻地说,是老九啊,你吃了啦。

老九道,吃了啦,早起也没有啥儿吃的,包谷糁丢红薯。老刘笑道,啧啧,你还嫌没有啥儿吃的,现在生活真好了,顿顿吃的饱扽扽的,穿的暖和和的,还嫌不幸福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是没有过过刮五风,那时候命都保不住了,还嫌吃的不好的,只要能煊饱肚子,比啥都强。人呐,生在那儿说那儿呀。

老九说,刮五风,这事我可听说过,刮五风饿死人了嘛,就是不知道啥叫五风啊。

老刘说,啥叫五风,五风就是1958年在大跃进运动中;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在大办农田水利建设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所泛起的"官僚主义、强迫命令、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等这五股风。这五股狂风,歪曲了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精神实质,只讲多快,不讲好省;大肆鼓吹高指标;大肆浮夸虚报;只讲敢想敢干,不讲科学分析;只要头脑热,不要头脑冷;只讲苦干蛮干,挑灯夜战,不讲实干巧干和劳逸结合;只施强迫命令,瞎指挥,不走群众路线和耐心的群众思想教育工作。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大肆鼓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把社员的自留地、部分生产工具、树木、房屋等一律归公社所有;大肆取消集体所有制,实行全民所有制,实行平均主义的"供给制"。他们混淆了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界限;混淆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界限,大搞一平二调三收款,大刮"共产风"。给国家带来了很大困难,给人民带来了很大灾难!······刮五风可不得了,这五风一刮,人都饿死了,那时候饿死多少人啊。严重的时候,那庄上年轻人、身强力壮的都让上工地去了,村里死了人,埋都没有人埋。老九说,都恁严重,不会吧,都没有人管,也没有人往上面反映情况。老刘说,谁知道哩,说是天灾,其实是人祸呀。刮五风最严重的是59年、60年、61年。一开始生活不像后来那样差,也有粮食,大食堂嘛,也没有人心疼,就浪费呀,天天一稀两干。地里的庄稼长的可好了,人们都去炼钢铁去了,那红薯大的人头一样,扔一地也没有人刨,后来犁地的满地都是。我偷偷的捡一些藏起来,后来派上用场了,春上饿的很的时候,就生吃些。

老九说,那时候吃大食堂的,让不让自己做饭吃呀。老刘道,哪会让一家一户自己做饭吃。自己的房子都不让你住,几个村庄的人集中在一个村庄里,都住到别人家的房子里,家里自己的那家具柜子板箱啦,都搬走了,不算你自己的东西了,那锅都拎走了。一个村子的都编成连排,社队按连排建制,社为连,队为排,社长称连长,支部书记为指导员,队长为排长,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吹哨到村里空地上里集合,操演齐步、正步、跑步,还喊“一二一”。农民终归是农民,吹破了口哨,他们都还在床上或在家作家务。到了空地,席地而坐扯乱弹、抽旱烟。

出工收工,开会学习,规定必须步调一致。一切动作以吹口哨为准。开会还要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走亲戚必须请假。不准上市贩卖,一经发现,以搞资本主义论处。屡教不改的,划为“资本主义分子”。还规定相互之间要称“同志”5类分子及其子女那是不能称同志的,做子女的有时称“爸爸同志,妈妈同志。”有位小孙子叫爷爷为“爹爹同志”,被爷爷瞪着眼睛骂了一顿,以后作子女的再不称长辈为“同志”了。有一次一群社员坐在一块扯闲谈,七嘴八舌编出了四句顺口溜:出工一路行,都喊同志们,做事要发狠,不准磨洋工。其实,在那时候,除了动嘴不动手的支部书记和社长,都磨洋工。因为社员们都不是土地的主人,他们是被强行编在一起的“国家农民”,没有了剩余时间和自由。天天都得出工。一是纪律制约;二是不出工挣工分不给粮饭,到食堂打不来饭。不过,这种劳动,社员称之为“打大跎”,都跟着混。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不好好干就打不来粮食,就没有吃的,人们饿的极了,千生法儿,不腔在哪儿找个烂洋瓷盆,烂锅,破茶缸,捡点儿柴禾煮东西吃。村干部发现那儿冒烟了,赶紧去把你烂锅用脚跺烂,人给你揪走斗争你。

老九问,咋着斗争啊。老刘说,咋着斗争,逮着了开斗争会时,一群人围着,你一拳他一脚地斗争,翁过来推过去殴打,把你打的头破血流,丢人啊。俺庄儿上有一户人家,男的叫旺财,饿极了,他会半夜里偷公家的红薯,一个人钻进红薯窖里偷红薯,没有东西装,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就脱下了裤子,裤腰一扎,把红薯装进去。装满了,扛着出来,在月光地里疾步一溜小跑往家里走,巡夜的几个人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儿,就喊是谁,站着,干啥的。旺财一听有人喊,头也不回的跑起来了。他这一跑,巡夜的人可哇开跑着追起来了。

老九问,后来呢,后来逮着没有,咋处理他了。老刘感叹道,人啊,千万别把人逼急了,干啥事都要留个囤步,留个后路。别说人,兔子急了还咬人的。哪会追不上,人都饿的拉拉倒,哪还有劲儿跑啊,逮着后,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就开批斗会嘛,连饿带挨打,第二天他可就在住处死了。他的女人受了刺激,也疯了,脑子啥也不清盆了,脱光了衣服乱跑。旺财的女人疯了后,没有多长时间也饿死了。你说这算啥事儿的,不是因为饿,旺财回去偷红薯,是没有法儿啊,就因为这事儿,小命儿都丢了。

老九说,哎呀,真可怜呀,男人一死,老婆疯了,没有人照顾,会活的时间长了,着不是家破人亡吗。那时候人们饿的很了,也没有啥丢人的,都是为了活命,人们的生存意志是很强的,在那个人人都挨饿,命都不保的时候,还说啥丢人不丢人的。人总要先能够活着,才知道羞耻。

老刘说,可不是的,人们都饿呀,谁饱饱的没有事了去偷人家。老九问,那时候就是五八年,你多大了,你偷过东西没有。

老刘说,五八年呐,我八九岁了,也小啊,不能出工干活,打饭的时候就给的少。凡是青壮年男女,能出工干活的人,打饭时就给的多。我那时候饿的很呀,住房门前有一片空地,种的是辣菜,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半夜里人脚定,没有人了,就偷偷的出来,弯着腰,跑到辣菜地里,也不敢在地头起蒿啊,就往里面跑这儿拔几棵,那儿拔几棵。就这样揣在怀里回家,用一个烂洋瓷盆煮煮,吃了,哎呀,饿的很了,你知道那辣菜多好吃,有味的很啊,可比后来吃的猪马牛羊肉香多了,后来也吃过不知道多少回辣菜,再也没有吃出过那时候辣菜的美味了。老九说,可是的,人们不是常常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正是因为那时候饿呀,人在饿的时候,特别是饿极了,能吃上食物,肚子饱了,就感觉最香甜了,最好吃了。

老刘说,一到春上,没有东西吃,啥都吃呀,我吃过房子山墙的土,吃过榆树皮,榆树叶,后来榆树开花了,就哧溜溜爬上树,捋榆树花吃。老九问,咋吃呀,生吃。那时候也吃榆树花呀,现在榆树花可是高级菜,上大宾馆的餐桌里。人们现在吃腻了山珍海味,就稀罕吃些野菜啦什么的。老刘说,那时候饿的很啊,一开始在树上捋了榆树花,就一只胳膊抱着树,一只手往嘴里喃,自己吃饱了才捋一筐子回家煮了吃。吃了榆树花后,洋槐花开了,就接着吃。不管生啥办法,先吃饱再说。饿的很呀,你是没有经由过饿,那真是饿的头晕眼花,皮包骨头,黄皮寡瘦,饥肠辘辘,见啥都想吃。

老九问,那时候偷东西,就没有人管。老刘说,咋没有人管,种的庄稼派人看着,看着也不中,人们还是千生法儿的偷。有一遭儿,我跟着庄儿上的娃们偷包谷棒,大人们撵的乱跑,我也往野地里跑。门上有个二叔对我说,娃呀,再有人撵,你别往野地里跑,就往庄上家里跑。都是饿的没黄昏,掰个包谷棒吃吃有啥啦。

老九说,58年刮五风,饿死那么多人,是要上历史书的,在历史书上要记一笔。这都是个教训。谁都想把事儿办好,好心办的事儿,后果不一定好。老刘说,最严重的是59年,60年,那时候是有灾害,在加上苏联逼债,日子确实不好过,主要还是吃食堂坏了事。

老九说,就是年成了,有灾荒,那不还有国家的储备粮的,发些救济粮就度过灾荒了。苏联要债,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呀。老刘说,那时候,人们的思想觉悟高啊,都比着先进的,明明没有收成那么多,一亩地你报八百斤,我就报一千六,比进步的,谁报的少了就落后了。谁都不敢先报。

老九问,咋不敢先报,先报了不是积极吗。老刘说谁先报了,后来的人比他报的更多,先报的人不就落后了,一落后可不得了,你就不积极了。链钢铁那叫瞎胡闹,人们没有明没有夜的炼钢铁的,炼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啥,都是些黑坨子也不能当铁用。那树都砍了,多心疼人啊,种了好些年的树,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都没有了。老九说,成天说,砍树容易栽树难,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树栽活了,再长粗,没有十年八年不中,砍着可是容易,一夜之间成片的树林,都光秃秃啥也没有了。

老九说,我听说后来到62年生活都好些了,一不吃食堂,各家各户自己做饭吃,都要生法儿填饱肚子的。老刘说,是的呀,后来60年11月开始纠正刮的五风,上面一声令下,解散了食堂,又发了救济粮。给各家各户分了自留地,人们种地也经心了,61年春上熬过去了,到后秋里就好多了。都叫回自己家住了,人们的生活慢慢稳下来了。老九说,生活好了,人口也开始增长了,我都是62年的小孩。

老刘说,说一百圈儿,还得感谢政府啊,现在的政策多好啊,人们有钱花,有饭吃,天天吃的饱饱的,住的是楼房,开的是小包车儿,手机都5G了。你吃包谷糁丢红薯还嫌不好吃的,满足吧。现在的日子多幸福啊,要身在福中知福呀。老九说,现在社会发展了,科技也发展了,我记得小时候一放假,啥也不干,也没有上过补习班,也没有学过钢琴书法画画,就是到河里割水草,扔岸上晒干了烧锅的。到地里拾包谷根儿,有一年夏天割了一大垛水草,我印象可深了,那时候成天没有柴禾烧,到冬天了,买点煤,锅台旁安一个风箱,拉着吹风烧煤做饭。现在做饭用的是电磁炉,电饭锅,手指一按,几分钟饭做好了。又干净卫生,又方便快捷。

老九和老刘说着笑着,感叹着。这时老九掏出来手机一看,惊叹道,哎呀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用电磁炉做午饭呢。说毕,站起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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