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她感觉到第一缕风吹过脸颊,柔软且凉。
它从茫茫的山谷中涌出,掠过高山大川、无尽草原,再向极北方无尽的极夜奔流。
她能听到世间万物,凛冽的风、寒凉的水、混沌的光、炽热的砂,周而复始、永远不停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住在永冬的雪山,洞悉长生天的声音,倾听草原吹来的疾风。
第一章
高耸的山关掩映着夕阳的红光,远处雪顶上都落了一层淡淡的红。山脚平原下,连绵不绝的白色营帐间也渐渐飘起炊烟的火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山关处怒吼的风都小了许多。
大汗伸出手,掀开毡篷的一角门帘,向太阳西落的地方眺望。夕阳是血红的,所以那光芒也是血红的,淡如金箔的阳光落在他指间,带着一点金乌残余的热气。就像那些战争中死去的人流的血一样。无论尊贵还是低贱,无论敌人还是朋友,无论平民还是士兵,他们的血都是这样,红色的、温热的血。
他打过无数胜仗,从草原上式微的乞颜部,到现在征战党项的大蒙古国,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踏着尸山血海的胜利。别人都说他是长生天的宠儿,注定会征服星辰下所有牧马之地。可岁月似乎不在意人间的无聊事务,依然一点一点的照着既定规则前行,从青年到老年,大汗的一辈子都在马上征战,到死方休,这似乎是他的宿命。
逐渐老去的大汗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回忆起了草原的落日。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渐渐模糊,他有点累了。
或许,打完这场战争,他该回到草原去看看。茫茫绿草下掩映的洁白牛羊,在清澈溪边饮水的骏马,还有帐篷里捣马奶的健康女人。
只有汗位的继承人该好好考虑,但他思索良久,依然不能下定论。
二儿子资质平平,但重情重义、忠心不二;三儿子窝阔台,随他四处征战,有着狼的勇猛和马的坚毅,是大汗之位最有力的继承者;但他疼爱最小的儿子托雷,小儿子年轻又英明,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带着些天真的孩子气;至于他的大儿子……
皮靴踏在沙地上的声音逐渐靠近,他的大儿子术赤从远处下马上前,躬身为他行了个礼:“父汗,快入夜了。山间风大,不如就让士兵们在这里扎营吧。”
大汗点头,暂时放下了心头的思绪,他开口问道:“离中兴府还有几天路程?”
术赤指了指远处的山峰:“父汗你看,现在已经到了圣山脚下了。若是天气晴朗,不出半月,咱们便能围困中兴府。”
圣山之所以叫圣山,是因为这具居住着所有草原民族都尊敬的萨满,他们在金翅台上跳起舞,聆听上天的声音,将记忆代代相传。
大汗微微一个愣神,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语气中带了一点怀念:“圣山?没想到又回到这里来了。”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去告诉小图拉,圣山到了。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以后也没回来过。”
“是,父汗。”术赤在帐下应了。和父亲一样,他也是个宽肩长腿的魁梧男子,容长脸高鼻梁,浓眉星目,英气勃勃。
铁木真望着大儿子,一皱眉头。他嘴唇动了一下,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要上圣山。”
铁木真还记得年轻时,随着父汗到圣山朝拜。
那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圣山上,弥山亘野都是色深若浅的野花,所有树上都系着白幡,远远的看去,仿佛落了一场大雪。登上圣山,踏在高高的金翅台中心,一位慈祥的萨满婆婆为他摸顶。
她说,你伴随着日月出生,会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汗王。
他反问道:“人人都说我是未来的大汗,你能告诉我,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婆婆微微笑了,白发间系着金色的铃铛,叮当作响——她说话的声音清晰传进铁木真耳朵里:“等你大婚之日,杀了你的安达【注①】之后。”
他嗤笑,啐了一句无稽之谈。
当时年轻气盛,只觉得天下没什么能阻挡于他,当即拂袖而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日后他与孛儿帖订婚,昔日兄弟为了女人,反目成仇,勾结外族反叛。他手刃安达,将妻子从异族的手中救回。
自此,才踏上永不回头的征程。
大汗忆起往事,有些浑浊的双眼泛出光彩,怔怔凝视着远处圣山的雪顶:“是时候了,明天朝拜,你们兄弟四人一起去,让萨满决定未来的大汗吧。”
术赤面无表情静静听着,阳光从一侧斜斜的铺洒下来,把他半边身体笼罩到了光辉之中,又在另半边身体投下阴影,给他镶了一道浅淡的、金红色的边。
雪山终于吞没了残阳,最后一线如血般的光芒也消失,掩映在暮色中。凛风又起了,吹过毡蓬顶的白幡,发出猎猎声响。
—————————————————————————
[if !supportLists]注① [endif]安达:蒙古语,意为兄弟。
第二章
琉歌十三岁那年认识了十六岁的术赤。当时他已经被兄弟们轻视虐待很久,琉歌则是抱着一面比她还宽的皮鼓穿行在蒙古包里,每天快乐的唱歌跳舞。
琉歌没有父母,从小在圣山上跟着萨满长大,又被送来乞颜部。她不认生也不胆怯,蹦蹦跳跳的久了,部族里的大大小小都叫她“小图拉”,是兔子的意思。人如其名,她生的很白净轻巧,的确是带着一点甜美的爱意。
术赤身为部族大汗铁木真的大儿子,比琉歌吃得饱、穿的好,可是天天挨打,几次三番被打的要死。大白天的,他借着打猎的名义溜出部落,坐在草甸子上看琉歌跳舞。琉歌捧着小鼓扭头看他,只见术赤躺在碧绿无垠的浅草中休息,身上的疤痕印被太阳晒得通红。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术赤的伤疤:“疼不疼啊。”
术赤摇了摇头,脸上总没什么表情:“现在不疼。”
琉歌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眼眸如同洁净的琉璃:“我给你跳舞吧,大萨满说,只要我跳舞,部落里的战士就不会受伤。”
她又跳起舞来,尚显稚嫩的动作还不甚熟练,只有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叮当作响。
术赤没有动,任凭琉歌动作,细微的热流从身上涌起,只是还没接触到那些疤痕就消散了。
琉歌停下动作,叹了口气,她有点沮丧道:“还是不行。”
说完,她又气呼呼的把小鼓丢在一边:“你的弟弟们那样欺负你,大汗为什么不管?”
术赤摆摆手,黑漆漆的眼睛有些忧愁的望着天空:“父汗讨厌我。”
铁木真的确是不喜欢术赤。因为他是母亲孛儿帖被蔑里岂部族抢走时怀上的,大家都认定术赤不是铁木真的亲骨肉。而在术赤出生的前一夜,空中乌鸦徘徊不散,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铁木真,突然乌鸦一声长叫,帐篷内起了喧哗,是孛儿帖闹了生产,术赤落了地。
就连“术赤”这个名字,都是不速之客的意思。
自此,部族中皆把他视为野种、孽障。先前还好,因为铁木真虽怀疑他,但他依然是大汗的儿子,等后来他添了二弟、三弟,就再没人肯认他了。
尤其是他的二弟察合台,壮的好像一头小牛犊,且很敌视他。他几次三番的把术赤从马上推下去,术赤摔得浑身是伤,还被马狠狠踩了几脚,差点没死。
可是既然没死,只好继续活下去。
铁木真并非愚昧的可汗,在战场上,他是战功赫赫的大汗,在自己的子女面前,他是一名真正的慈父。新年的时候,儿子和女儿们都围在他的毡蓬里,笑笑闹闹的吃点心喝奶茶。术赤也穿了一身新衣,被挤在角落里缩手缩脚,等到众人都欢欢喜喜的出去放鞭炮烟花了,他才跑到桌子前,捡地上的点心渣子吃。铁木真提前回来,一眼瞧见了,心中便是一酸。他也承认老大可怜,可内心深处始终带着怀疑和反感。
在老大面前,他做不了爹。
琉歌没有兄弟姐妹,和部落里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她看着大汗的儿子们从少年长成青年,又看着他们丢下牧马鞭,抄起棍棒刀枪。他们都长大了。
琉歌很聪明,无论是战舞还是草药,她一学就会。但大萨满总说她还没学好,迟迟不让她出师。琉歌知道,是大萨满怜爱她,不肯让她上战场。但十五六岁的孩子哪能忍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她像一只没经历过冬天的知更鸟,拼了命的扑扇着翅膀,想去外面的狂风激流中闯一闯。
那一年塔塔尔部族和乞颜部旷日持久的仇恨终于爆发,在呼伦湖畔掀起了一场大战。她央求了许久,才如愿以偿的跟上军队。
那是她第一次上战场,面对着铺天的杀戮和盖地的尸体,她的神经的确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这些地名她闻所未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肮脏血腥的场景,她躲在马后面,畏畏缩缩不敢抬头。
术赤跳下马,半跪在她面前。周围兵荒马乱的,她听不清术赤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少年脸上的担忧与关切。
她打起精神,冲他露齿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却看到术赤身后急冲过来的察合台。
趁着混乱,察合台策马绕了过来,锋利的刀口闪闪发光。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没什么原因,只是不想让这个野种白白占着位子。若术赤是二儿子、三儿子或者什么无足轻重的世子,他也不至于对手足兄弟仇恨至此。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野种是他大哥,大汗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琉歌浅如琉璃的眸中映满那一人一马,说不出的惊惶。术赤有所察觉,还没等他转过身去,琉歌就推开他,电光火石间,锋利的弯刀掠起鲜血,还斩断了琉歌一截染血的长发。
刀子从蝴蝶骨那里扎了进去,向下一直划到了侧腰。察合台把琉歌整个“豁”了。
琉歌只感觉背上一凉,她努力想起来看看,腿脚却不由自主的软倒,向前扑了几步后,她踉踉跄跄跪倒在马蹄下。
术赤怒吼着掀翻了察合台的马,发了疯般追上来拦腰抱起她,一路狂奔着把她送去了大萨满旁边。血落了他满身,滚烫又粘稠。
那场战争最后大胜而归,但琉歌差点丢了性命。在帐篷里躺了两个多月,她保住一条性命,只是背上永远留下了一道深长的伤疤。
琉歌的伤疤像道分水岭,之前的术赤是一只稀里糊涂的小兽,受伤了只会到一边躲着;那之后的术赤·孛尔只斤不糊涂也不躲避了,他练习骑射、打猎摔跤,跟随父亲上战场杀敌。每每到了战场上,他都不要命一样拼杀,赫赫战功堵得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违心称赞一句,虎父无犬子。
第三章
暮色四合,山坳将营帐保护在风口之后,营造出一方安稳的天地。
温暖的火焰发出噼啪之声,幽红火苗将肥美的羊肉舔弄的滋滋作响。年轻或年老的士兵围坐在篝火边,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为大汗开辟了广阔的疆土。热铁和酒扎根在他们的脉搏里,把战士们的血液烧的滚烫。
萨加班智达贡嘎盘腿坐在帐下,慢慢搓捻着手里的念珠。他是个身材瘦削的喇嘛,从小在寺庙中熟习经典,大些后又跟随上师游历各国,见多识广。术赤尊敬他学识高深,专门将他留在军内,士兵们嫌他名字太长,便简称他为萨班喇嘛。
术赤一掀帘子,带着一身寒气从帐外近来,心事重重的在首座上落座。
萨班用一口流利温和的蒙语问他:“大王子为何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术赤把玩着手里的流苏,这是一绺白色长发,发间还沾着已经干涸许多年后发黑的血迹——那是琉歌为他挡刀时被斩落的,他用金线缀起来做成流苏,时时带在身边——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萨班的眼睛,似乎在审视什么:“我父汗,准备立王储了。”
萨班垂眸,瘦削的面孔宛如雕塑,只有薄如刀锋的唇一张一阖:“黄金家族代代相传,立王储是一件好事。”
“我本以为与王储之位毫无瓜葛,没想到父汗要让圣山上的萨满决定。” 术赤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一翘,做了个有些讥讽的神情:“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转着念珠的动作停下,萨班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抬眼,沉黑的眼睛绽放出一点精光:“只不过是无信的蛮族野人,大汗拥立王储,难不成能听萨满的疯癫之词?”
术赤沉默的听着,眉头紧锁,脑海中正激烈的交战。压抑心底的渴望再次升起,权力像一枚诱人的鱼饵,他想的要疯了,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念头。
他心里有个声音不断的质问着:凭什么?就因为自己不是在部族中出生,就要忍受母亲的疏远、父亲的质疑、兄弟姐妹的忌恨?就因为莫名的流言,自己就要白白放弃唾手可得的汗位?等我当了大汗,整个国家都是我的,谁还敢说三道四、还敢对我不尊?
可长久的偏见,让他自己心中都有些虚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自己……真的有资格争夺王储吗?
前方就是虎狼深渊,后方却已无退路,他怕行差踏错,永坠崖底。
萨班微微笑了,念珠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大王子,你以为还有退路吗?看清楚吧,你的半只脚已经踏进深渊,无论怎样都会粉身碎骨。不如放手一搏。”
术赤眉头一皱,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可是没有说出话来,指间的流苏摇摇欲坠。
帐内油烛闪动出光影,门帘外一阵响动。不多时,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响声,一道紫影闪身而入,正是琉歌。她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儿,甫一进帐,就将帐内沉闷的气氛通通打破。
“大王子!”她似乎是一路奔跑过来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神采飞扬,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正急切想与他分享。
萨班见她来了,闭目不语,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有念珠转的噼里啪啦响。
术赤也将心事藏起,暂且露出一个笑容,温声道:“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
琉歌露齿一笑,容貌极妍,她已经长大了,风华正茂的少女,身上有种灼灼其华的美丽。一笑起来,仿佛那一双浅透明琉璃般的碧眼也会游动一般。她说:“大萨满告诉我,明日要上圣山,去金翅台上我祝祭呢。祝祭之后,我就能当部落里的大萨满啦!”
术赤的心咯噔一沉。
萨满聆听天命,为了保持圣洁,必须是处子之身,终身不得嫁娶。倘若琉歌真的成为部落的大萨满,岂不是,岂不是……他猛然甩了一下头,心如刀绞,不敢再想下去。
帐中各人,心思各异。
大漠的天亮的很早。帐篷外的篝火还散着热气,焦炭间燃着赤红的火光,袅袅娜娜的青烟顺着风向北边飘散。天边已经露了白青色,风再次刮起来了。
大汗在仆人的服侍下系上金色内甲,披了一身纯黑色的大氅。四个儿子已经站立在大帐外面站立良久,每个人都沉默,只有衣袂在劲风中纷飞不止,昂然兀立、颇为肃杀。
大汗沉默,眼光逐一扫过四子,他点了点头,翻身上马。靴上马刺在马镫上轻轻一磕,发出细微的铿锵声,“上山吧。”
四子依次前行,只有察合台用肩膀推了术赤一把,把他挤在一边。窝阔台淡淡扫视,示意察合台不要惹是生非,察合台轻哼一声、离开稍远。只有四弟托雷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术赤的肩。术赤也不言语,默默跟上,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
琉歌一脸兴奋的神色,想跑去术赤身边。却被身边的大萨满拉住,只得悻悻作罢。
圣山高峻,犬牙交错,也没有什么道路,一切皆凭士兵开路。终于在正午时分,浩浩荡荡一行人才看到圣山银色雪顶闪出的耀眼光芒,他们到了。
漫天白幡围绕的金翅台,是萨满在圣山上祝祭的场地。镂以金线的巨大石雕围绕着金翅台,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石像极大、栩栩如真,无论是羽毛纹路还是金色翎毛都散发出一种威严的张力。
萨满婆婆矗立在金翅台中央,手足舞动出古朴原始的战舞,似乎在迎接众人的到来。
琉歌睁大眼睛看着婆婆,眸中净是期盼的神色。静谧之间,所有目光都落在金翅台中。
终于,一舞完毕,萨满婆婆苍老的声音发出呼唤:“过来吧,孩子们。”
雪松香在青铜鼎中燃烧,清冽又厚重的香气随风袅袅。萨满婆婆的手上沾着雪松香燃过的灰,依次掠过四位王子的额头。最终,停留在三王子窝阔台额头上方。
“未来的大汗,就是三王子,窝阔台。”
术赤心头狂跳,骤然脱力,士兵的嘈杂听在耳里,只留一阵嗡鸣。
就在此时,一枚符文电光火石间穿透了婆婆的胸口。婆婆被击的向后飞出几丈远,谁也不曾料到这种情形,乱了阵脚。不只是谁大喊了一声:“敌袭!”
喜悦的嘈杂声骤然转为惶然,本应在数十里之外的西夏军队骤然来袭,来势汹汹,已经快包围圣山脚下了。
“突围!突围!保护大汗!”士兵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命令声,远处一线黑衣黑甲的人马气势汹汹,以极快的速度包围了上来。蒙古军队也毫不示弱,迎头便战。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大王子,机会来了。”萨班将术赤扶起,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听信一面之词,乱中求生,尚有一线生机。”
那个瞬间,术赤心里闪过阴暗的念头——要是父汗死在这里就好了,不,不仅仅是父汗,要是自己的兄弟们都死在这里,那么他就是大汗,谁也不能质疑他了。
一念至此,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作响,振聋发聩:杀了他们!你就是大汗!大汗的位置本来就是你的!谁也不能夺走!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术赤强忍心神,咻然抽出长刀,怒吼着将一名黑袍敌军的头颅斩落。血液从刀锋上滴滴答答落下,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身上蔓延而出,熏迷了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智。
一时间,脑海里只有——杀!杀!杀!
只有萨班看到,术赤眼底闪着的、那一抹不同寻常的暗金色光芒。他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但笑容掩映在阴影中,只有手中的念珠微微闪着暗金色的光。
第四章
战况逐渐胶着,到处都是一片寒山,琉歌像只没着落的小鸟儿,焦急的飞来飞去。
“孩子……你过来……”萨满婆婆满身鲜血,唤她。
她遍过去,萨满婆婆挣扎着,将脖颈间的造型古朴的项链摘下,替她戴上。
“孩子…这是大萨满世代传承的日月长生晷…长生天的意志…不会断绝…”婆婆满口鲜血,紧紧握着琉歌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完这段话,就再也坚持不住。
琉歌双目骤然模糊,脖颈间的日月长生晷沉甸甸的,泪水象烈火一样地灼烧着脸颊。火矢横空。烟花似的纵横穿梭,厮杀声、吼声、马嘶声……混淆杂糅,与狂风一起鼓荡着她的双耳。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却没有害怕永恒。
迎着山间的罡风,琉歌赤足踩上金翅台冰冷的石阶,朵朵莲花应声而开。
历代萨满的声音从无尽的天穹深处传来,每走一步,那声音就更加清晰。那声音里饱含岁月沧桑,从太古洪荒到巍巍现世,那是最原始、最强大的力量。猛烈的罡风吹的她站不住脚,锐利罡风仿佛细碎的刀刃,在她肌肤上划出密麻的伤口。
她任凭狂风吹拂,缓慢的、一深一浅地、踏上了金翅台冰冷的表面。素手轻扬,皓腕起舞,踏着歌声,发间铃铛轻声作响——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汝心之内,容吾永住……”
雪山与平原相隔数里,战歌却仿佛就在耳畔萦绕,和着战鼓,更觉雄浑悲壮。蒙军士兵们精神一振,伤痛也不知不觉减轻几分,竟一鼓作气,将包围上来的西夏骑兵打退。至此,战场退到山下平原,蒙古铁骑重握优势,几番冲杀下来,黑甲的西夏骑兵竟露颓唐之势。
万马疾奔,狂风猎猎扑面,萨班喇嘛一身红色袈裟飘飘,手持千里镜,徐徐凝神扫望,将每一处厮杀、每一瞬战况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当他看到金翅台上的琉歌时,眼睛逐渐眯起。
“还不到时候吗?”萨班低声喃喃,手中的念珠竟颗颗爆开,其中蕴含的符文环绕,掠过战场,飞一般刺入术赤的身体中。
术赤目中金光大盛,狂吼一声,竟然掉转方向,长刀猝不及防的刺出,正中战车上指挥士兵的大汗胸口。
长刀没入大汗的胸口,缓缓绞紧,热血透过环甲低落。顺着刀锋看去,大汗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大儿子一眼。
“你可曾想过!我,也是你的儿子?”术赤狰狞的笑了,笑的凄惨:“父汗是不是后悔,不该让我活下来?”
可大汗的嘴唇颤了一下,浑浊的眼里透出悲伤的光:“这不怪你…怪我…”
此言一出,术赤仿佛受到针刺一般,猛然把脸扭开,不与父汗相视。身体隐隐的开始战栗,他用力一贯,长刀再次入肉三分。大汗抬手,却徒劳无功的虚扫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跪倒,血洒黄沙。
大漠无垠,斜阳西沉。沙砾遍地,细草摇曳。鲜血从横斜重叠的尸体间蜿蜒流过。转眼就被热砂吸收殆尽,不知是士兵血液还是血色夕阳,竟将沙漠都染成淡淡红色。
大汉身陨,蒙军皆悲愤填膺,一时间刀枪皆反,将术赤团团围住。
琉歌身上尽是细碎的伤口,泪水涟涟:“大王子!你醒一醒啊!”
望着扑上来的琉歌,术赤很缓慢的眨了眨眼。他回过神来,心中骤然一阵剧痛,有些茫然的望着手中长刀……这,真的是他做出来的吗?
“红粉骷髅,万象随心。大王子,守住你的本心!”萨班睚眦欲裂、双目渗出血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念着什么经文。暗金色的符文一个一个在他身后的空气中浮现,再飞速的钻进术赤身体里。
术赤的眼睛里再次泛出刺目金光,他向天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身节拔高,鼓起的肌肉将衣甲崩碎。
琉歌仰望着术赤,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眼前的术赤,已经不是那个她所熟知的、会对她温声关怀的大王子了。
但她对此并无意识。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吾战死,勿埋吾骨。汝心之内,容吾永住……”
细微的热流从身上涌起,术赤模糊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丝清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嗜血的神情逐渐恢复正常——可就在下一秒,他脸上的清醒忽然转化为了惊恐:“不要——”
暴虐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在他骨节间乱窜,瞬间贯穿了琉歌的身躯。
有什么轻微碎裂的声音,挂在琉歌脖颈间的日月长生晷散发出细微的光芒,应声而裂……
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么紧,指甲仿佛已嵌入了他的皮肉。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血脉的流动,听着他的衣裳在狂风中猎猎鼓响,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她像只单薄的小知更鸟,从雪山到草原,随着部落踏遍了大半个陆土。漂泊半生,终于在这里落地。
术赤睁大眼睛,瞳孔映出那火光下的白发,一如多年前。他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一幕——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汹涌着从琉歌身下流淌出来,他的小知更鸟散开美丽的羽毛,静静漂浮在一片热气腾腾的血海上。
自己这一生之中,只觉身世凄苦,父兄相残,郁郁不得志。但是……但是在这茫茫尘世中,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呢?心中剧痛,他又想,倘若他不是大王子、琉歌也不是萨满,两个人只是茫茫草原上普通的牧民夫妻,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琉歌抱起来搂进了怀里。一滴热泪向下滴在了琉歌那沾染了鲜血的脸颊上,他痛苦的颤抖着:“我来了……我来了……”
琉歌还没有断气。
她奋力仰脸望向术赤,她怔怔的凝视了对方,同时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你醒了…”
术赤捧着琉歌的细瘦的身躯,她的白发再次沾上血迹,散了满身。
“我好累啊…”她安心的闭上眼睛,脑袋也随之脱力一般歪向了对方的胸口。叹息一般再次开口,她说出了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句话:“还好你在…”
命运冥冥,周而复始。又是在这血火飞溅的战场上,又是在这呼啸不息的狂风里,他再一次把她揽进怀里,十指交握。
但这一次,却再也无法紧扣相连。
尾声
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灭西夏,身陨。
嫡子术赤获封汗国,二子察合台获封汗国,三子窝阔台继承汗位,四子托雷监国。
自此,群龙无首,天下割据,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