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

砖模与粘土有机地结合,形成厚薄等均的砖坯,砖坯被送入砖窑,摆放的空隙只为着满足起码的膨胀系数与气流涌动。整个窑异常严密,熊熊烈火隔着土层纵情燃烧,顶部一圈水池,白烟腾腾,气泡滚滚,远远走来,石灰味道及雨后初霁那种田野烘烤出的泥土气息,不禁让人想起“烈火焚烧若等闲”的诗句。

只不过这份等闲的权利与享受等闲过程而带来的愉悦与粘土本身无关,与红砖的制作者无关,除却因劳动而滋生的光辉偶尔照耀在千锤百炼的劳动者身上外,大部分的光环无疑远离劳苦大众。其实,对劳苦大众而言,一条绶带一本金边的证书远不及一棵白菜来得真实、来得坦坦荡荡,劳动的本质对劳动者而言,大抵就是眼前的满足,绝对没有十分长远的考量。

“以土烧砖是千百年来祖宗的流传下来的习惯,是在房屋建设不可缺少的建筑材料之一,而随着我国人口的增加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浪费土地资源、耗能大、破换环境等问题将会异常突出,以至于让国家不得不颁布取缔以土烧砖的古老传统。”这是什么时候摘录下的段落,摘自何处,已经模糊不清了,也许当我决定辗转别处继续为生活打拼时,很多东西便失去了意义,包括红砖,包括那些自娱自乐的文字,包括求证一件事情的真实与否。

但我知道,红砖仍在,传统也必将一如既往的传统下去,很多东西毫无疑问会走在法律的边缘,我只是痛心自己当初那样挣扎着也必须将鲜血与皮肉连同泥浆一并送往窑里焚烧,多悲怆的生命呀!我时常自我安慰,土坯砖就是我全部痛苦的生活,它们统统被定格、被煅烧,然后升华为一匹匹高贵的红砖,然而,把一块砖变得具有道德理想具有法度正义无疑痴人说梦,砖就是砖,我就是我,生活就是生活,毫不相干却又打断骨头连着筋,砖的流通并不象艺术,可以刻下“某某制造”的字样,我的尊严也不能镌刻进一块模版,这就是黑色幽默!

我常想,委曲求全吧!父辈,父辈的父辈,我的祖祖辈辈在口传身受的“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里被黄土一代一代掩埋而不复存在,始终没有走出一块砖头的重量。一块砖的重量,也许既不是粘土的重量,也不是颜色的重量,也不是哀怨的重量,而是几枚硬币的重量。我真想用砖的重量,在自己的土地上为念念分明的先人建造时代的硬币。那一代一代刻画于土坯墙上的寄托和厚道,斑驳疏影,是我弃之而去又不忍弃之的牵挂。仰望铺天盖地的莺歌燕舞和灯红酒绿,见到栉比鳞次的楼盘,我都无比自豪,破旧立新或从无到有,不管多豪华的城市,都有我含辛茹苦的哺育,卑微也好,自豪也罢,我努力使自己习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炎热夏日,我必须把烈日幻想成慈母把汗水幻想成自己的婆娘才能心平气和,寒冷冬季,我必须将如刀的风想象成严父的巴掌想象成婆娘惩罚。

不管是土坯砖,还是红砖,我都逃不出一块砖的命运,然而红砖在我们手中不仅增加了城市的高度也增添了城市的气派,这一点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常想,当噼啪作响的鞭炮为市政建设又立新功时,当庆功宴上西装革履的官员们举杯畅笑时,我真希望女主播闭上她那巧舌如簧的薄嘴唇,我真希望他们能因干杯碰触中而洒落的酒是他们诚心实意为农民工的辛劳致敬。那些满嘴主流开口艺术的文人学者,你们不用低下你们高贵的头颅刻意为底层的人们说些什么,何苦呢?你进入不了一个农民工的内心世界,一个农民工也无法懂得你佶屈聱牙的美,这是两个天地,这是平行世界,我们谁也用不着正视谁。我们的劳动是你们享受的条件,我们兢兢业业却听天由命这是我们的事,都无关素质!有人振振有词,说既然讨厌城市,那就滚回你们穷山沟。我们玩笑时,也相互戏谑“你个农民”!

我们并没有滚回穷山沟,“你个农民”似乎也是我们幸福的称谓。望着一块块红砖堆砌而成的建筑群,看着刺鼻的涂料、白色瓷砖或赏心悦目铀面砖,举着打空机、电钻等一些电气设备,将红砖墙活生生弄出各种各样的空洞,我想,自己和砖有着等同的属性,常常被人握在手中,轻轻松松“咔嚓、咔嚓”化整为零,散落的砖楔子,可以填塞缝隙的就废物利用,感觉用处不大的就弃如草芥,垃圾般堆在空地一角,等待清理车随时装运而去,只是我可以在某个紧要关头,大吼一声,证明自己尚在人间。一批走了,一批来了,背井离乡的农民工,多像那一窑窑红砖,码放在城市边沿。闲来与新到的他们一起溜达,我指着其中一群智能化小区,眉飞色舞地告诉他们,“看,我在这里干了两年多了。”

突然,一只花白斑点的小狗看着我的指头,忽然汪汪汪地在小区大门口上蹿下跳,手握指挥棒的保安,微笑,转头,抬手整理了一下低垂的大檐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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