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清晨,妈妈早早地招呼我们父女三人坐到饭桌前。几句简单的交谈,一顿朴素的早餐,从此以后我将开启三年高中生活的大门。
那时候,能上市属重点高中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我们整个级部六个班,也仅仅考上了十一个孩子,我是我们村里近两年来唯一的一个。上了市重点,就意味着一只脚踏在了大学的门槛上,这让我在整个暑假里都能感受到父母从心底洋溢出来的那份欣喜与得意。
可我却是不开心的。一直以来,我们学校考上了市重点的,都是在市里第一中学上。今年规矩却改成了城里的孩子在城里上,乡下的孩子,即使考入了重点班也是在一个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另一个小镇上,这让我感觉自己上了一所假高中。
五点,我们从家里出发,爸爸骑“大金鹿”载着十三岁的妹妹,我骑着后面捆好了被褥、换洗衣服和书包的“二八”式女士自行车,在清凉的晨风中奔往目的地。
学校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地,没有公共汽车直达。今天是新生入学报到,爸爸跟妹妹陪我骑车一起去,以后的求学之路也只能靠自行车。
从来没有离家那么远过,对新生活的向往丝毫抵不过我对家的恋恋不舍。一路上我只是默默骑行,对距离没有一点概念。
出了村,上了一条宽阔的泥路;往西,经过几个村庄,经过一座没有旅客的汽车站;拐向西南,经过一条河,一片片庄稼地,一块块稀疏的果园。
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建筑物,更没有看到行人。颠颠簸簸的山路,除了上坡就是下坡,平坦的地方几乎就没有。
我微微出了汗,气喘吁吁的在拐弯处看到一堵又旧又高的围墙。里面露出一截水泥塔,还有几座红屋顶。
“到了吗?”我高兴起来,以为奔波之路到了尽头。
“早着呢,这里才是三水地界,离开家还不到十里地。”爸爸竟然用怜悯的眼神望我一眼。
我忽然就泄了气,为了自己初中三年的努力,为了舍家求学要去的竟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爸爸说我们走了一半的路。也就是这时,我看见豆大的汗珠从爸爸额头上滚下。爸爸说他肚子疼的厉害,疼得我们只能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
不敢耽搁太久,怕误了我报道的时间。爸爸头上的汗还未全消,他就说我们继续走吧。我不放心,把不太重的书包递给爸爸,又把后座的行李整平,让妹妹坐到我的车上。爸爸没有坚持,照我的安排继续赶路,终于在七点左右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时间还早,周围静悄悄的,门卫同意我们先进大门,以方便我们坐在门内的水泥路旁。
校内宽敞的路边种植着一排高大的白杨,风吹过哗啦哗啦的响。爸爸眼尖,看见停放在不远处的一辆卡车,竟然是我们镇上养鸡场的车子。
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在几个镇子以外的地方遇见同乡人,也是遇见故知一样。交谈以后,爸爸得知他们是来给学校食堂送鸡蛋的,顺路办点事,而且中午前我们回去的话还可以搭他们的顺风车。这实在是一个好消息,要不然报道以后再顶着炎炎烈日骑行两个小时山路,想想我都头疼。
新生陆陆续续的来了,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
之前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新校长的名字,而这位校长竟是爸爸以前上学时的老师兼同乡,所以看到办公楼大门打开以后,爸爸决定先带我们拜见一下这位校长。
谁知我们来晚了一步,安静的楼道尽头,校长室里早已有人在。不敢随便进去打扰,我们就在门后的窗边站着。
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飘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老师,就麻烦你多费心啦……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当年……”
爸爸仿佛觉得呆在门口不合适,就悄悄招呼我们走到了楼梯拐角处,离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口。
很快的,楼道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正准备上楼,刚才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再次轻轻地响起:“看见了吧?你一定要努力,咱这可不能白掏……”
声音戛然而止,那人看见了正在楼梯拐角处的我们。竟然是小磊子跟他爸,多巧!小磊子初中跟我同班,他考上的是普通高中,怎么今天会在这里?!
两家大人简单的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
敲开门,我见到了爸爸嘴里的老师,我的新校长。他正威严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又光又亮的桌子映出他的倒影:粗壮的半截身子,圆圆大大的脑袋。
爸爸诚惶诚恐的上前去报了姓名,校长不在意的点点头:“你这是要带孩子来上学?”
“对,对。”爸爸陪着笑。
“你怎么不早来?学校名额都已经满了。”校长扫了一眼我们空着的两手,显然有些不满。
“还要早来?还有名额限制?”我们着急起来,有些发蒙。
“对啊,多少人想进这个学校的门,可哪来那么多的空座位?”校长不耐烦地低下头。
这时我才看到,墙角那边摆满了一堆堆的礼盒、酒、饮品、土特产。想想我们的自行车后座上只捆着行李和书包,我的心里没有了丁点底气。
见我们不说话,校长站起身:“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家等通知吧!”
“通知?”爸爸一时没转过弯来,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们有通知书啊,录取通知书!”
我赶紧把兜里的录取通知书双手递上去。校长一见:“哦,自己考上来的?那好,快去办入学登记手续吧。”我见校长的脸变得冷漠,不知为何竟然还夹杂着些许失望。
几天以后开学,小磊子跟我又成了同窗。逮着个机会,我在一个僻静处拦住了他:“说,你怎么能到这里来上学?那天你和你爸去校长办公室干啥了?”
小磊子向来怕我:“没,没干啥……”我一瞪眼,他立马改了话:“送了两瓶茅台,还有2000块钱……就你牛,空着手也敢进校长办公室……学习好了不起呀……”
“你说啥?”我急了,扬起巴掌。
“没,没啥。”小磊子撒腿就跑,头也不回。
有些事情,我这才明白过来,从此再见这位校长在主席台上训话,都忍不住“呸”上一口,也拒绝让爸爸再去他的“老师”办公室。爷是凭自己的本事来的,在你面前低声下气做什么?
还好,还好,我那不需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