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图片来自万万)
古柳县城东头有座平房,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和两个男娃。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个子,皮肤微黄,颧骨略高,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睛眯起来,似笑非笑的神情。因就死了丈夫,人称马寡妇。两个儿子大的叫尚文,小的叫尚武。
她男人在小儿子几个月的时候去爬泰山,回来后就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被泰山奶奶收走了,因为这人忒出类拔萃,不光样貌好,人品也没得挑。马寡妇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但看着两个儿子,还是咬牙和着泪坚持下去。
马寡妇心灵手巧,干活麻利,她把二娃背在身上,在平房前支个摊子,卖油条、豆浆、豆腐脑之类的吃食。虽然收入不算丰厚,但生活总能维系。
由于孩子大伯是个无儿无女的光棍,族人劝说马寡妇把大儿子过继过去。说是过继,但孩子还是马寡妇的孩子,无非就是多一个照应而已。再一个,也怕马寡妇再嫁,总得给老马家留下个血脉。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马寡妇长得不算难看,又整天抛头露面,门前更是热闹些。城南有个地痞,长得贼眉鼠眼,尤其是那张嘴还带个弯勾,人送他外号叫鹦鹉嘴。是个走鸡斗狗的混混,除了牵着几只狗到处遛,整天无所事事。经常凑到马寡妇摊子前面,不是尝尝油条,就是品品豆浆,说几句调戏的话。白天纠缠还不够,夜晚还去敲马寡妇的门。
马寡妇孩子年龄尚幼,只好忍气吞声。日子一晃而过,大儿子长到十七岁,马寡妇日子也逐渐丰裕了些,傍晚收了摊子便去老伙伴们的家里搓麻将,顺便也开始为儿子张罗合适的姑娘。
经常去的是南街妇女主任贾大萍的家,大萍家里地方宽绰,麻将每天要摆两三桌。最重要的是,大萍有个侄女住在那里,叫小凤,在服装厂上班。一米七的个头,模样和身段都是拔尖的人才。
马寡妇会来事儿,去搓麻将从来不空手,不是拎一兜水果便是拿一只烧鸡。热情地递过去,说:“凤儿,拿去吃。”
一来二去和大萍关系打的火热,马寡妇又许诺给两座院子,一座是大伯的,一座是自己老院子。大萍便安排小凤和尚文见了面,小凤本是个美人,尚文见了自是喜不自胜。小凤一直想着能嫁到城里来,看尚文模样还算周正,也没话说。
两家做了亲,来往更是密切,马寡妇就盼着尚文满了十八岁就结婚,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牌桌上有个县文化局的宣传科长,是大萍的左邻,姓牛,大家都称他牛科长,文化人,是个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说话慢条斯理,讲出道理来有板有眼,戴个金丝眼镜,长得也斯斯文文,四十一岁,长马寡妇两岁,马寡妇便叫他牛哥。搓麻将的时候牛科长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马寡妇透漏自己的牌,时间久了,别人就有了意见,说:“牛科长这是作弊,在牌桌上还兴怜香惜玉么?你如果真有意思,请客下馆子,大家帮你撮合撮合。”
马寡妇涨红了脸,嬉笑着骂了一回,可后来真的有人看见两个人从马寡妇家出来。对门的老王问起来,牛科长说是帮尚文装新房出主意来了。鹦鹉嘴“呸”的一声往一旁的树下吐了口唾沫,说:“牛科长这是啥时候改行做装修了,这个忙帮了大半天,屋顶都得吊好了吧?”
牛科长没搭理他,马寡妇也板着脸转身回了屋里。鹦鹉嘴看着那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狠狠地说:“是妮子还是小子你他妈好歹还给我呀!”
众人知道鹦鹉嘴是个无赖,听他这话大多是在糟蹋马寡妇,都转身离开,装着没听见。
可就在当天夜里,鹦鹉嘴像个鬼魅,溜着墙根翻进了马寡妇的院子。大儿子尚文住在大伯家,就马寡妇和小儿子住这院子里,她正在院子的石榴树下擦洗身子,看到鹦鹉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鹦鹉嘴揽着这身白肉,心里喷火,拼了命往厢房里拖。马寡妇个子大,挣扎起来鹦鹉嘴拖不动,直拉扯的火起,便下死力把女人按到地上,扯开自己裤腰带就要用强。嘴里说着:“你从了我,以后你们娘仨的吃喝我出一份儿!”
马寡妇乱踢乱打,活像个扔到岸上的八爪鱼,挣脱了捂在嘴上的手就嚎叫起来,尚武从房里跑出来,立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人发呆。马寡妇趁机说:“老二,快叫你大伯和哥哥来!”鹦鹉嘴听闻,威胁道:“小兔崽子敢出这个门我弄死你娘。”嘴里骂着,下身却成不了事儿了,他松开马寡妇,骂骂咧咧地推门而去。
马寡妇浑身是泥,又惊又气,浑身直打颤,尚武过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说:“叫你大哥回来!”
尚武却瑟缩着不敢出门,马寡妇狠狠地骂了声:“没种的东西!”
尚武名字硬气,却生性懦弱,不但个头矮,身体也不好,看见自己娘被人欺负只是吓得直哆嗦。
马寡妇也不想让邻人皆知,躲进屋里关紧房门重新擦洗了。坐在床上想起丈夫当初在世时曾是街道办事处的主任,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从没人敢这样欺负自己。如今孤儿寡母,一个人抚育两个儿子,受尽艰辛不说,还受这流氓的欺负,满心的愤懑和着辛酸化作泪水流了半夜。
早晨依然把油条摊子支起来,正准备生火,就看见邻居小胜子骑着车急急火火地冲过来。跳下车冲自己喊道:“马大婶儿,不好了,尚文杀人了,他把鹦鹉嘴杀了!”
马寡妇只觉得头顶响了一声霹雷,炸的她半晌回不过神,缓过来就哭着喊:“他在哪里呀,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你个死鬼哪,你快点来带我走吧,我活不成了呀……”。
马寡妇两腿发软,嘴里哭喊的颠三倒四,踉踉跄跄地跑到路上,双手扶着电线杆,直走不动半步。小胜子把她用车托到街东的桥头,很远就看到围拢着一群人。她扒开人群扑进去,地上只剩下触目惊心的一滩血。旁边有人跟她说尚文被警车带走了,鹦鹉嘴也被送去了医院。
马寡妇正觉得天昏地暗,彷徨无主的时候,后面有人扶住了她,说道:“别急,鹦鹉嘴人没死,咱们商量商量办法,那边我已经托人去说话了,你先别着急。”
声音冷静从容,透着宽慰,她抬头就看见那双关切的眼神,马寡妇如见了救星一样,抓着牛科长的手“哇”得大哭起来。
鹦鹉嘴没死,肚子被插了两刀,只是捅坏了肠子,离大血管子就差几毫米。尚文不满十八岁,因是替母报仇,轻判了一年。马寡妇不依,孩子进了监狱就有了污点,这辈子就算毁了。她躺在警车前面,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喊着这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居委会的主任们轮番上阵,好言相劝,说国家有法律,杀人偿命,这幸亏人没杀死,不然的话哪里是一年就能了事的。
马寡妇最后被人抬回了家,哭的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躺在床上死过去一样。不想午后有人轻轻给她盖毯子,朦胧间是个女子,仔细看原来是小凤来了。马寡妇又忍不住哭了,说:“凤啊,都是我不好,我拖累了尚文了。”
谁知凤却轻声细语地说:“娘啊,你别这样说,他如果连亲妈都不管,才真的让我看不上呢,不就一年么,我等他。”
凤的话好像数九隆冬里的一颗火炭,让马寡妇心里稍有安慰,无论如何,亲事没黄。否则,监狱里出来的人,又没有父亲,不擎等着打光棍么!
凤说到做到,不听家里人劝阻,经常去监狱探望,让马寡妇一颗提着的心慢慢地放下了一些。
监狱里有牛科长帮忙打点着,尚文总算没受什么罪。经历这番,马寡妇真的累了,感觉自己像一叶浮萍,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漂泊无依。鹦鹉嘴出了院,又牵了几条狗在门前的路上走来走去,马寡妇又恨又怕,除了叮嘱尚武不要乱跑,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在牛科长又来看她的时候,马寡妇就哭了,科长用手拍她的背,她就顺势靠在了科长的怀里。马寡妇为了孩子空耗了许多岁月,牛科长和老婆不和,长年没有性事,男女之间从朦胧的好感到真的有了实质性的事情,忽然感觉岁月不再那么煎熬和漫长。
牛科长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百样都好,是鲜的,是热的,是活色生香的,是让人怜惜的,怎么稀罕都稀罕不过来,怎么心疼都疼不够。马寡妇也觉得自己吊了半世的心忽然落到实处、有了依靠、她贴在男人的怀里,一刻都不想离开。
一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尚文在第二年的夏天就放了出来。马寡妇已经准备好了结婚的物品,新房也装修一新。凤家里虽然不太乐意这门亲事,但拗不过她的主意已定,凤嫁了过来。马寡妇的肚子也已经隆了起来,她怀了牛科长的孩子。
2.
牛科长向来不抽烟,这次却坐在屋里烟雾缭绕一个下午。马寡妇坐在床上,手里在缝一件小孩的衣服,抿着嘴,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什么表情。科长的手微微颤栗着,低低说了声:“孩子生下来,我回去办离婚。”
县城不大,牛科长要离婚娶马寡妇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不到半天,胡同口的孩子都吆喝牛科长要和马寡妇结婚了!
尚文听说了,跑到马寡妇院子里扬言要弄死那姓牛的。马寡妇拍着大腿哭骂道:“我好歹把你们熬这么大,给你娶妻成家,我为啥不能有自己的日子!”
牛科长回家离婚也不顺利,他被老婆和三个儿子赶了出来。尚文不同意,牛科长不敢上马寡妇家的门,只好一个人住在城郊的一座老房子里。马寡妇管不了那么多,每天去看他,给他送吃的,送喝的。
秋天,马寡妇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她身子笨重,不再出门。天黑下来的时候,牛科长会小心翼翼地上门去看她,直到寒冬腊月,马寡妇产下了一个男孩儿。牛科长被关在院外,只有凤儿和一个接生的婆子守在身边,马寡妇年龄大了,生下这个孩子后陷入昏晕,凤儿把孩子让接生婆抱走送了人。
马寡妇缓过来发现孩子不见的时候就发了疯,她从床上挣了下来,没穿厚衣服就往外闯,她跪在凤儿的面前让她把孩子给还回来,她说:“把孩子还回来我立马就走,不再丢你们的人”。牛科长来了的时候她哭着让他去找回孩子,然后躺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脸白的像张纸。牛科长走到凤儿面前,嗫喏着:“把孩子找回来吧,不然会要了你娘的命,我,我也不活了。”说罢,竟然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凤儿害怕婆婆真的会饿死,月子里这样折腾是真要出人命了。她找到接生婆,给了对方一些钱,要回了孩子。
开春的时候,马寡妇不见了,一起失踪了的,还有尚武和牛科长。
平房五千块卖给了路对面老王,老王在那里开了一间肉铺子。尚文气得几乎吐血,说房子没经他同意不算数。可白纸黑字,地契都给了人家,凤儿也怀了孕,秋天便生了一个儿子,比婆婆的三儿子小一岁。
冬去春回,五个春秋过去了,大家几乎都遗忘了马寡妇。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马寡妇又回来了,领着尚武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后面是背着包裹的牛科长。因为平房卖了,尚文也记恨她,不让凤儿和孩子理她。
马寡妇只好和牛科长去了城郊的老院子。牛科长的儿子们得到消息,上门驱赶他们,并把马寡妇按在地上要打了一顿,牛科长气的突然厥了过去。被120送到医院检查说是脑出血,需要住院手术。
他的儿子们都避而远之,不闻不问,马寡妇只好找到大萍借钱给牛科长治了病。出院后,牛科长的半拉身子不听使唤,说话也不再流利,只能卧在床上被人伺候。
马寡妇到了县肉联厂,求厂长把加工猪血的活承包给她。厂长是马寡妇娘家一个村子的,还要叫马寡妇一声二姐,他用不高的价格包给了这个眼神透着坚定又有些疯狂的女人。
马寡妇找了几个工人,把泛着红色泡沫的血接进桶里,煮熟晾干磨成血粉卖给加工饲料的厂子里。她每天天不亮就做好饭赶到屠宰场,再顶着星星回到那个老院子,给牛科长擦洗身子,打发小儿子睡着,就坐在床边沾着唾沫数一天的钱。她看见牛科长那歪斜的眼角有泪掉下来。
两年的时间,马寡妇在卖掉的平房东邻的空地上又盖起来一座房。比原来那座宽敞,明三暗五的格局,走廊宽阔,两侧加了阔绰的配房,说将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住。
房子盖好后,马寡妇生了一场病,医生一度下了病危通知书。可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后,马寡妇居然又站起来了,出院的时候,医生嘱咐她一定要注意休息,心力衰竭的毛病,可千万杜绝再劳累。
牛科长能自己拄着拐走到院门口等着马寡妇回家,马寡妇依然每天披星戴月。她说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就不干了,尚武定了亲,是一个小个子但是好脾气的姑娘。
马寡妇又在城郊盖了一座房,她和牛科长小儿子三口人搬了过去,之前这座让给了尚武做新房。
县城的郊区搞开发,马寡妇又组织了几个人承包零碎的小工程。尚武的媳妇生了个儿子,马寡妇让牛科长取名字,他用那只没瘫痪的手写了个彬字,取文质彬彬的意思。
几年后,小儿子读高中了,马寡妇说要多挣些钱,将来让他读大学,像他爹一样有文化。
在一个早晨,马寡妇在新开发的楼前指挥众人把树苗挪到绿化带里,说要先浇了水再栽树。她往树坑里灌了一桶水,然后捡起一棵树,让旁边的女人扶着,示范把土填进去,说先填中间,再填四周。话没说完,她拄着铁锨晃了两下,一头载到在树坑里。
等两个儿子和凤儿赶到的时候,马寡妇已经被翻了过来,她满脸黄泥,眼睛微开,早已气绝身亡了。
马寡妇的丧事在尚武院子里举行,三儿子哭着来奔丧的时候,却被挡在了院门外。尚文拒不承认他和马寡妇的母子关系,也不同意他见马寡妇最后一面。
城郊的房子里,住着牛科长和三儿子爷俩,只是再也没有了披星戴月赶回家的马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