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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公司里待的时间,我永远走在一条去往陌生地方的路上。司机带着我在这个城市的霓虹灯下转悠,我们有一着没一着地搭着话。“大哥,你从哪儿来?”“南边。”“要去哪儿?”“北边。”“大哥,你说话真幽默,坐几点的车?”“明天上午。”“那你现在就去车站干嘛?我给你找个好玩的地方啊?”“不用,谢谢!”
从出租车里出来,冷风灌进脖领,我打个冷噤,找个台阶坐下来吸烟。夜已深,火车站仍是来来往往的人,寂寥的晚上,无处可依的路人躲在走廊里找到依身之所,军绿色大衣在地上摊开当作床铺,流浪的旅人倚在装得鼓鼓的蛇皮袋上睡觉。
每当我离开一座城市,我都要在车站附近住一晚上,每个城市都是那样相似,每个城市又是那样不同。我坐的地方正好对着大马路,我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看城市匆忙的背影。当夜幕降临,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回想此次旅途,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么多的城市,我还是掩不住对你的思念。再次路过长沙,你我曾在湘江的泥滩上奔跑,留下你的笑声在许多个不眠之夜;经过南京,中山陵的梧桐树交织在一起,夏天的午后仍然觉得丝丝清凉,像极你手心的触感;来到济南,北方秋天那干裂的土地泛起尘土,却挡不住人们的热情,我抚摸着一条条河道上的栏杆寻找你的背影。我到过一座春天挂满风筝的城市,我放飞风筝,看着它渐入云雾,飘走不见,我希望那是捎给你的祝福。
已是深秋,夜晚有些冷,我站起身走进一家咖啡店,一杯热热的咖啡进肚,身上热乎起来。店里坐的人不多,只见门口一对年轻人搂着走进来,笑笑闹闹坐在一起,你一捶我一拥推拉着,年轻真好,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甜蜜的时光,只是不知怎么我把你弄丢了,再也寻不回来。
其实我并不想表达思念和伤感,这让我觉得自己太过矫情,过去的就过去,没什么可追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分手,不管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都不重要,你已经结婚,大概也已生子。对一个故事来说,死亡是结束,结婚也是,婚姻是你们血脉的延续,我一个外人,再纠结那些过去的时光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要向前看对吧?只是有些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来,“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想要忘记却不能忘,既然忘不了,就让它存在吧,总有一天,它将变得面目全非,即使哪天我们再次相遇,也早就不复当年的你我,或许重逢时你已不认识我,像陌生人一样路过,而我心中的那个你却还在,她像一颗泪痣记在胸口,无法抹去。
我以为你离去,我身上的那根主筋被抽走,从此我便过上混沌的生活,然而并没有,我还是那样热爱生活,只是变得有些游戏人生,人生如戏,或者人生如梦,不就如此吗?每个人都将经历这么一个渐悟或顿悟的过程,有一天我会明白我们都是一场独自的等待,等待的终点是死亡。
我看得出神,想得沉迷,忽然发现年轻男女身后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端着咖啡细细地泯一口,正抬眼望着我,我以为自己在看风景,没想到自己也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相视一笑,我举起杯子示意她,她却没有过来。咖啡喝了不醒人,酒喝多了不醉人,醒的只有忘不掉的过往,醉的只有自己想买醉的心。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店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两个正在打盹的服务员,我不打算继续坐下去,于是我走到女人面前,问她走不走?她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一声,指了指耳朵,我仔细聆听,前台正播放张学友的《夕阳醉了》:“夕阳醉了,落霞醉了……回来步入我的心,好吗?回来别剩我一个人,寻寻觅觅这一生因你,寻寻觅觅这缘分接近……”
音乐结束,女人起身随我出门。夜晚的风透骨凉,我拢了拢大衣领口,女人穿得单薄,一条黑色半身直筒蕾丝裙包裹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秋风秋雨愁煞人,一阵风吹来夹杂些许雨丝,让这个夜晚的秋色更加冷清。女人打个阿嚏,瘦小的身躯在寒冷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孱弱和僵硬,我把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肩膀才放松下来,她似乎并不急着走,站在风雨中,不看前亦不望后,只是紧紧依偎我身边,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恋人。
如果时间就停留这一刻,也可以是美好的,就当我们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你有过不堪往事,我亦有着过往心酸。但总归留不住,时间一个劲地向前流淌,不知今晚我是猎人,还是猎物?
我们走进附近一家酒店,我掏出身份证登记,她也把身份证拿出来,服务员给我们开房,她随我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又烧壶开水,我问她洗不洗澡?她叫我先洗。我们之间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空气中涌动着黑夜的暧昧。我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进卫生间洗澡,一次性拖鞋水湿后很容易打滑,我小心踩在地板上,花洒的水并不流畅,我洗到一半身上都不见暖和,反而越洗越冷,地板上的水渐渐漫过脚面,我只好等水都流入下水道,再把花洒打开随便冲冲就出来。
女人又在听那首《夕阳醉了》,随着悠扬的萨克斯前奏响起,女人曼妙的舞姿在幽暗的灯光下绽放,她的腰肢扭动恰到好处地卡着音乐的点,转头对我招招手,我把双手搭在她肩上,我们就这样沉醉在这深长的伴奏声中,一首接一首地换着曲子。
当我试探着去脱她衣服时,她却把我手推开,对我一笑,拎着包走进卫生间。我缩进被窝打开空调,房间温度慢慢上升。瓶瓶罐罐的声音异常清晰,电视放到最大声,耳朵却更加灵敏,我听着她刷牙洗脸脱衣服洗澡,花洒流出的水经过女人的抚摸叭嗒叭嗒打在地板,磨砂玻璃氤氲的雾气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柔媚。
酒店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听到隔壁屋里一对小情侣争吵,可能是为回老家的事,女孩气呼呼地指责,然后是两人推推搡搡的声音,后来大概还是男孩征服女友,声音变得缓慢听不太清楚,却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我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时候洗漱完的,她上床时我已睡着。我梦见你从远处走来,像个鬼魅披散头发,后面雾蒙蒙的,就像林正英电影里逢年过节烧纸的画面,你挺着大肚子,直到你走近些,我才发现你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脸上泛着甜蜜的笑容,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我问身边的朋友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朋友说不该就是这样吗?被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醒了,醒来恍恍惚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直在想着你挽着他的样子,想着你圆滚滚的大肚子,还有你摸着肚皮的圆满。
我嘴干得想起来喝点水,正想动,却突然发现我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个陌生地方,仿佛穿越几个世纪我才回到现实,我梦里的你,仅仅是梦里。我身边睡着的是另一个女人,怕打扰到她,忍住干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女人和我背对背躺着,黑暗中我听到她在抽泣,想哭但没哭出声,就那样压抑着鼻息。窗帘压得厚实,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声音就像从墙洞里穿出来,穿透到我身上,弄得我心里发紧,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伸出手去抱她呢,还是让她一直哭下去?
哭泣声断断续续压制着,我浑身僵硬得像个模型般,嗓子里突然一阵干痒,怎么也忍不住爆发出来,咳咳咳……我得到释放,紧绷的神经松弛过来。女人转过身搂住我,我动弹一下,身子才有了一些柔软度,她的手在我身上摸索,我颤抖一下,变得更加膨胀,把她覆盖。
她身上还穿着那条蕾丝裙,我来不及脱下,当我进入时,她发出一丝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咬咬我脖子,我顾不得那么多,在她脖子上亲一下,她说不是亲,是咬,于是我在她脖子上咬一口,她又说要重一点,我狠狠地在她脖子上咬一口又一口。我把她推到墙壁,死命顶着,在她脖子上一个劲地啃,直到有股子血腥味在我嘴里咽下,女人方长长舒口气,而我也瘫倒在床上。
她像一个吸血鬼出现在这个夜晚,如果不是我也长着獠牙,我差点被她吞噬。她心中压抑的是什么?她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对我来说是一个未知数,我对她来说亦是一场虚无,即使有过这样一个夜晚的释放,即使她曾经有过或将继续这样无数个夜晚的释放,夜色怎能拯救她的绝望,又如何能让我解脱?
我抽了支烟,在疲倦中又一次沉沉睡去。我不断地做梦,一会儿和同事踢球,一会儿又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所有房屋和街道都调了个头,可我却来去自如,早晨我买油炸麻团,还有薄薄的葱油饼,不知怎么我们走到火车轨道,你走在前面,穿着一条黑色裙子,越走越远,我要追上你,却怎么也追不上,远处列车即将驶来,你却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迎着列车走上去,我脑子里突然就回放安娜・卡列尼娜倒在火车轨道的场景,我闻到一股血腥味,醒来才发现嘴唇已被咬破,我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好累,真的好累,这接二连三的梦比爱还累。
我甩了甩头,用冷水洗一把脸,才发现女人已离开。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我能确定的是我和她不会再见。我是过往行人中的一个,她也是,我们之间只存在这样一个夜晚的交集,何处是故乡?何处是归宿?都是无望。
透过窗帘,天已大亮,我即将搭乘火车离开这座城市,经过这几天的匆忙,这个城市还没来得及在我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就要急着离开,这样的夜晚太过漫长,然而太阳终究出来了,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我收拾床铺时,在枕头下发现一个旧笔记本,是很普通深棕色封皮的那种,白色首页上写着“女性成长手册”几个字,翻开里面,记录一些发生的事和心得体会,还有一些入账和支出记录,应该是昨晚女人落下的,恐怕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我掩不住好奇之心,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1989年夏
他把我举得高高的,我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喊他:“你快把我放下来!”我还是有点害怕,怕万一摔下来,摔在水泥地面上那不得疼死了。可他还是举着我在空中转起来,天啦!简直是天旋地转,我快要吐。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央求他,我的声音都带着害怕的哭腔:“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其他人听到我声音,都以为我玩得很开心,毕竟不是所有小孩都有这样待遇,可我真的晕得想呕。
等他把我放下来,我瘫倒在地,他揽我在怀里,轻声地安慰:“没关系的,你不知你长得有多漂亮,你笑起来的声音就像泉水的声音,你的脸红扑扑的像抹了一层天然的粉,你不知我有多喜欢你啊!”所有人都没在意,他们只是以为一个长辈在安抚小孩子,我穿着裙子,他的手在摸索,我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不知该怎么反抗?直到我能站稳才脱离他的手掌,我想要回去告诉妈妈,可我不知该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很不好受,想呕的那种感觉一直都在。
1993年夏
如果我不去他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路过竹林,他叫我去他家,我不跟他去,他家在竹林里面,阴森森的我不敢跟进去,但是他说借了我家的镰刀要还给我,叫我在门口等他,可我在门口等了好久,他还没出来,我转身准备离开,他突然就从堂屋里走出来把我硬往屋里拽,我挣扎着但是没人听见,他把我拖进屋,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身上弄得很脏,一股很腥的味道,好多天我只要看到肉就吃不下,我不知道,一想到这事就恶心,于是我尽量不去想,可是那阴暗的画面老在我心里,我听到可怕的声音,我腿上的淤青妈妈没发现,很久很久那印子一直散不去。
幸好没多久我家就搬去城里,我再也不用看到这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我告诉妈妈,她肯定会骂我傻,怎么能让人欺负?或许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去竹林,我不该听信他的,到他家门口,我应该大声喊人,或许就会有人听见,或许他会放过我。
1998年春
我和弟弟经常去爸爸同事家看电视,他家的阿姨特别热情,一间小小的传达室,经常挤得满满一屋子人在看连续剧,赵明明扮演的赵飞燕好漂亮,还有陈晓旭演的林黛玉也好好看。那天下午不知怎么的,传达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要带弟弟走,但他偏不走,可是我们又不会开电视,就我们两个人在这儿干什么?我有点怕这家的那个大哥哥,他老是唱一些流里流气的港台歌曲,还经常在那儿扭动,震耳欲聋的声音简直把人吵死。他看人的眼神也怪怪的,嘴角带着笑,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正当我领着弟弟走时,他突然就推门进来,他把电视机打开,找到弟弟喜欢看的《射雕英雄传》,把声音开到好大,一放电视弟弟的眼睛就离不开了。他叫我坐床沿上,平时爸爸都不叫我们坐床上,他都叫我们坐凳子,要不然他就说小孩子站着看是的。他硬叫我坐在床上,床沿有一块米老鼠的毛毯遮挡着床铺,我在他的注视下坐到床上,他把我压倒,我要起来,可是床太高我的脚够不着地,我完全起不来,他的手乱动,我喊小弟,小弟回过头来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在对我做什么?我叫他快去外面喊人,这个人才起来,我赶快蹦起来拉着弟弟跑回家去。弟弟在路上还责怪我:“为什么不看电视了?”
为什么我老是遇到这种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应付?爸爸许多同事都夸我长得漂亮,他们总是用笑嘻嘻的眼神望着我,跟爸爸开玩笑说要我当他们家儿媳妇。他们那些人家的儿子,我一个也看不上,我只想逃离这个家庭,我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我一定可以找到,他会替我出头,我会告诉他我遇到的这些事,他永远也不会让我再遭遇这种事。我一定可以的!
2003年夏
他们喝多了还要去KTV唱歌,我一点也不想去,可是经理非把我们都叫上,杰克说一起去吧,不要扫老板兴致。大家唱得东倒西歪,几个喝得一身酒气的高层就顺便搂着身边年轻一些的下属,叫我们每人陪着唱歌,不唱的话就要罚酒。我坐在杰克身边,人事部老总把杰克推到一边,说咱们一起玩,可不兴搞小两口秀恩爱,我眼巴巴地望着杰克,希望他拒绝,我希望这时他能带我走,但是他没看我,反而跟经理们拼酒去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大家又喝了不少酒,王总把我拥到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我不知道他力气怎么那么大,本来我们就坐在靠近小屋子的位置,他趁着大家没注意,两只手把我肩膀揽着,我被他推进里屋的沙发上,他借着酒劲,我极力挣扎,抵不过他,只好急中生智,大声说:“任总,王总他喝多了!”趁王总抬头的时候,一下钻出来跑到外面,我的心扑通扑通,就像要跳出来。
回到家我告诉杰克刚刚发生的事,我以为他会安慰我,没想到他竟然指责我说:“谁让你穿成那样,男人看到不攻击才怪!”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打扮得太妖,我不是个好女人,我配不上杰克这样的男人!我又一次败给现实。曾经我那么坚定地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我的错,如果美丽也是错的话,那我真希望上天可以把我生得丑一些,为什么一路走来都是这样?我还能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不是我就不配拥有一个普通幸福的人生?*
她的本子上零零碎碎地记录着生活的片段,我坐下来,想着我应该留下来等等她,是为等她回来拿本子,也为等到和她重逢,也许我们这样的两个天涯沦落人,或许我们能彼此依偎。寒枝可栖,孤灯夜明,无论过去有多少阴霾,人生多风雨,往事不重提。毕竟是给彼此一次机会,你看,今天的太阳不照样升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