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在梦里见过外婆。
即使我真的很想念、很想念她。
外婆去世后的那几年，常常听家里的大人说起外婆在他们梦中的模样，在梦里说过的话，在他们的梦里，外婆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放心不下。
我问妈妈，为什么外婆只给你们托梦，我却从来都不会梦到她？妈妈说，因为你太小了，外婆怕吓到你，外婆啊，最疼你了。
大家都说，我是外婆最疼的孙辈，我有时候不信。
如果外婆真的这么爱我的话，为什么会吝啬到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来我的梦里看看我，让我知道她在看我都不肯呢？
后来啊，我磨磨蹭蹭地长大了，就算在长大以后的无数个夜晚做过无数个梦，可是在每一个梦里，还是都没有外婆。
这种想念渐渐变成了一种执念，成为了与日俱增的牵绊。
外婆总会不经意间就撞进我的脑海，与我当时的其他思绪和平共处。
在梦以外的世界，外婆就是以这样的形式，一直一直，如影随形地陪着我，成为我的一厢情愿，成为我的无可奈何。
可是，对于外婆，我好像仍然在变得越来越无知，我没有想到，这个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在多年后的某一天，竟然也会突然觉得陌生。
我越来越难以回忆从前的时光，外婆似乎也在慢慢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晕开的毛笔字，只留下隐隐的轮廓。
前段时间写了一篇文章回忆往事，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感动过后，却又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我一直在逃避，逃避我的记忆，我似乎一直都在杜撰我和外婆的往事，把我的现有经验混入我早已不成篇幅的记忆里，写成了感动自己的幸福时光。
我必须承认，我早已忘记了大部分的外婆，只剩下一些不连贯的片段，几个毫无逻辑的场景和道具，然后费劲地组成那一小部分，组成那些也许能够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的符号。
我一直以为，我和外婆最大的距离，是生和死之间的相望，隔着一个矮矮的墓碑，生者和死者从此天各一方。
可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更大的距离，是相忘。
有关外婆的记忆会被后来的更多的经历所掩盖，甚至消失，外婆的模样，外婆的声音，外婆曾经做过的事，最后都会被淡化成“外婆”这个符号。
想起外婆去世的那天，躺在大厅里的外婆，身上的衣服都是新的，脸上泛着铁青，嘴唇也隐隐透着乌，那天的我，似乎并不像大人们难过得那么熟练，我当时的脑子一片混沌。
屋子里女人们的哀嚎让我也忍不住掉下一些眼泪，她们看起来真的是太难过了。
从她们的眼泪里，我似乎知道了“死亡”是什么，但是好像也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一点点难受，和一点点怀疑，而已。
回到自己家以后，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周末再也不用自己搭20分钟的小巴去外婆家和偶尔会发现妈妈的眼泪变多了以外。
我当时并没有难过外婆的离开，但是我常常都会想起她，外婆和我一起看电视的样子，外婆躺在床上的样子，外婆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外婆开心得大笑的样子，在那时候的我的心里，一切都太熟悉太亲切了，外婆的全部全部都在我的心里。
这样看来，睡在棺材里的外婆，和去舅舅家的外婆，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我想起她，我就能够想起全部的她。
可是，我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变得那么难过的呢？
应该是在外婆离开很多很多年以后吧，当我再次特地想起外婆时，我就只能想起那一小部分的外婆了。
我才发现，死亡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就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去填补你的记忆缺失了。
外婆的声音，外婆的样子，经历时间的洗刷以后，都渐渐变得模糊而且遥远。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长大很多很多年了。
妈妈的话似乎从来都是当不得真的。就算我长大了，外婆也从来不来我的梦里，连复习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只让我守着一些碎片。
有时候，“遗忘”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种辜负和背叛。
当人开始感受遗憾，开始缅怀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件事无力回天的时候了吧。
因为在后来的后来，妈妈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外婆了。
我好担心，等我们剩下的记忆里的外婆都消失了，谁还能证明外婆的曾经存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