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常常梦见那远古落日的边城,答答的马蹄声,离人的身影,风化的城廓废墟,还有苍凉的声声羌笛。醒来,窗外的江南烟雨依旧。耳边却依稀还有那凄苍的风沙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该回去了。
我生长在江南,小桥流水、乌蓬船依然是如水般清润、婉约。清瘦的江南烟雨却总给不了我渴望追寻远古的沧桑、凝重。一支竹竿笔写尽了诗文,字里行间的点点笔墨怎能穿越答答马蹄声中历史苍凉的回响。
我有幸在落日的黄昏攀上了因年岁而坍,萧条苍凉的长城,仰望那被岁月风霜摧残了几千年的边塞废墟,血红的夕阳沉卧在空旷的荒野,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把整个荒野拓展得一览无遗,举目看不到天地的一丝缝隙。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洪荒,天高地远,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丝生命,唯有自己在暮色下孤独行走,不禁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迎着满是尘沙的北风仰天长啸,发现天地间自己却又是如此的巨大,顶立冲天。此刻,江南春闺的遥望、水乡柳荫下的诀别都已不复存在。唯有猎猎朔风下的铁马戈剑、羌笛呜泣的离人孤影,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飘风而至。
踏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而下,这位写出千古绝句的初唐才子,即便是年少时豪迈之气也是一览无遗,他年少时家庭富裕,常常呼朋唤友,酒醉狂妄。忽然有一天酒醒后迎风高歌,惊梦一觉。于是街头一纸散诗文,从此历史上少了个纨绔浪子,多了位才华横溢的豪情才子。24岁便官至右拾遗,直言纳谏,不畏权势上书谏诤,终被冤死狱中时仅才42岁。陈子昂耿直敢言,可惜当权君主却毫不在意,眼见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忧郁之下登台而望,看山河依旧,壮志难酬。慷慨悲吟,一首《登幽州台歌》从此成了千年以后无人再能跨越的悲壮豪情。这片沧桑的土地从此又多了一笔浓浓的凝重。
寻一边塞小镇,喝一海碗浓郁的面汤,饮尽一壶呛喉的烧刀子,热泪夺眶而出。“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如答答马蹄声中的过客,送别的友人已经远去,酒也已喝完,朋友,我该远行了。男儿当击鼓,醉酒应策马,携着你的情谊和故乡的尘土将自己交给朔北大漠,等着我在月色下归来和你豪饮一场。
出了幽州,回首一望荒凉无垠的灰色废墟,霜刀般的夜风刺痛着我瘦弱的身躯,继续踉踉跄跄在一声声苍凉的楚歌中行走。踩着几千年被风沙淹没的脚印,向着冷月羌笛声中的玉门关而去,身后的阳关坍弛了,沙坟如潮,阳关的风雪,竟是如此凄迷;身前,寒峰如刀,丝路的荒芜,还是如千万年前一样悲怆。
陈子昂一首悲歌后,历史的血与火中走来了杨继业。他身后是烽火狼烟,一把长刀撑起大宋江山。史料记载,杨继业驻守于代州,并于雁门之战中将契丹击破。后来就有了一旦契丹见到杨继业的军旗,便立马退兵的轰动名声。与陈子昂不同的是,宋太宗一直信任着这位从北汉奔来的豪杰,可惜的是中国历代总少不了心胸狭窄的官僚小人,因为主帅潘人美妒忌他的英名,却又贪功怕死。朔州那一战,大宋这位被契丹称为“杨无敌”的英雄因为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坠马被俘,生生撞死在汉李陵墓碑前,又是一曲热血悲慨的凄歌。他这一撞,撞裂了华夏民族里卑鄙小人惊恐的渺小骨髓;撞碎了中华几千年一直高高标榜的“仁义忠信”牌坊。大漠几声胡笳和羌笛吹响了远古的兵戈剑鸣,风刀霜剑冷了塞北男儿的一腔热血。一曲“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成了边城战士的心头哀音,直至千百年后的这个民族都不忍听闻。
厚重的塞北如急雨的马蹄、如烈酒的豪气、如刀剑的风霜、如流注的热血。声声羌笛如鼓,敲醒我挑灯看剑的闲情;阵阵风沙如刀,刻烙了我满眶的血泪,沧桑了我的容颜。我时而披着一身尘土在荒山中入睡;时而背着行囊独走西口;时而在子夜举杯豪饮;时而在大漠中孤身与狼对垒。我策马高歌,仰首击鼓。纵横千里风沙,迎风长啸,白衣依然如雪。
这一片土地流了太多的泪、太多的血,凝结成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傲立戈壁的胡杨。男儿的血和泪给这片土地的历史刻下了一个个凝重的文字;这片天空上面的每一阵风和沙尘呼啸着、激荡着,在这片土地左冲右突,几千年的沉厚和凝重穹隆终被这一阵风、这一声长啸刺穿,化成射向九天的一束光芒。唯剩空荡的洪荒变作一本厚厚的史书让千百年后的世人翻读、痴迷。
尘封了许久的历史又被一群群活鲜的面孔重复翻开,一个个倒下的身躯洒下的血与泪染透了这一片风沙,于是,土地也变成了红色。又是几百年过后,一个黄土地的男儿,告别新婚的妻子,从那陕北风化了的废墟山窑中走了出来,向着阴山山脉的河西迈步,这一次,历史不是让他长啸沙场,而是让他在驼铃队伍中走出一个民间贸易的脚印来。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西北,试图用一个男人的强韧筋骨开辟一个载入史书的城市,窑洞里娇妻的柔情留不住他精锐不屈的目光;多情的眼泪冲不散豪迈悲壮的血液。哭也哭了,走还是走了。走西口、过阴山,从此一别几十年,他用他粗糙的双手和坚韧的意志竟然在那片荒芜人烟的大西北生生垒起了一座城市,于是,史书上也多了一段“先有乔贵发方有包头城”的血与汗的文字。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三十年的风霜,八千里的征途。那一边城的驿站,不是当年我挥手告别友人的地方么?朋友,我回来了。我的战袍染满了尘土,我的额头也刻尽了沧桑。你的笑容还是一样豪迈吗?你还记得当年离别时痛醉的狂歌吗?你可看见我的目光依然那么平静,神采依然那么自信?那壶未饮尽的烈酒你还存放着么?
我答答的马蹄声敲响了故土的乡情,几十年的沧桑已随尘烟而去。泥土也已经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离人乡愁,踏着秦时的明月从汉时的边城归来,塞北的沧桑终成一个男儿眼角的皱纹、白发;终成了一个男人的血泪历史。我的背囊装满了塞北的风沙,衣裳染满了烈酒的豪迈和胡笳的凄凉。将这一缕缕血与泪在这块写满五千年历史的土地上,注入最后一刻的回首、一个目光。直至化成一本凝重的史书。
一个个策马长啸的男儿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一个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我的眼睛里倒下,我的身后,依然又有千万个身影前赴后继呐喊着、长啸着从这片凝重沉厚土地走来向着华夏大地挺进、迈步。前面凄厉的风霜、烈日却抵挡不住一个个义无反顾的脚步。他们的脚印在华夏的每一寸土地都烙下一段不朽的传说。
我仰望着高旷夜空下的秦汉明月,一阵阵在这片土地刮了几千年的风吹乱我的头发。荒野的一块块碎石,一堆堆风化了的城廓废墟,一棵棵被风沙侵蚀了沧桑的胡杨都写满了边城的传说、烙刻了悲怆的苍凉。每一块土地,每一阵风沙都生生不息的奔流着如注的热血和滚烫的泪珠,几千年的凝重、沉厚气息在这片土地中呼吸、激荡。终成一曲豪迈柔情兼聚的《飞天》沧桑传说。
我长啸,报于这片土地雷的呐喊,落日的呼啸风沙中,我看见一个个游子的身影如多年以前的我一般,在我的呐喊声中豪迈的走过、远去……
饮尽壶中的最后一口酒,眼角,有泪滴出,泪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