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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节
二、河西乱局
潘罗支的抉择(下)
公元1003年十一月,党项首领李继迁举全国之兵,兵发凉州城。党项对于凉州的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潘罗支决定倒向北宋,他就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凉州北面靠近腾格里沙漠并不适合大军行动,从灵州到凉州适合大军行进的道路并不多,潘罗支闭着眼睛也能猜出党项的进军路线。于是在两州之间的平原上,阻击与反阻击,围歼与反围歼的战斗血腥的展开,李继迁是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的,因为不论从军队数量还是单兵素质来说,党项都占据绝对优势。他只要命令军队一路推过去,牛刀剁蚂蚁,胜负自见分晓。
在连续突破了几道防线后,党项军队渐渐将六谷部联军挤压在凉州城内。潘罗支就是再有计谋,也没法填平绝对实力上的差距,他只能凭借凉州城高大的城墙进行防御,战争中最为残酷的城市攻防战模式开启了。
围困了凉州的党项部队,对凉州城发起了海浪般的攻势,本来就处于人数上劣势的凉州军队,只能在党项军队的狂攻下苦苦支撑。潘罗支不得不亲自上城激励凉州军卒,但倒在他身边的军卒却越来越多。党项军队的战斗力和各种攻城器械的使用,远远超过了他的估计。他并不知道党项军队早就得到了辽国的支援,在辽国和北宋交战的过程中,辽国学到了不少攻城器械的使用诀窍,而这些又被党项人学去用在了凉州攻城战中。
围攻凉州月余之后,党项人终于趁一段城墙上,凉州守军死伤殆尽的机会攻上了城头,并将城门打开,城外的党项部队像潮水一般涌入凉州城。北宋在派到凉州知事的也死在了乱军之中,潘罗支见到凉州城破,只得向李继迁表示愿意投降。
得到这个消息,李继迁非常高兴,他早就想利用潘罗支的影响力,来招降六谷部和周边的吐蕃部落。所以,他对于前来投降的潘罗支非常客气。两人在城外党项的大帐中相谈甚欢,潘罗支上缴了宋朝授予的牌印、官告等物,李继迁则以兄弟相称。
要说还是汉族人心眼多,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谋士张浦看出了端倪,他提醒道:“潘罗支枭雄也,必不能甘居人下,不如借此机会除之”。但李继迁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大喇喇的说道:“六谷部已是穷途末路,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先生勿忧。”
党项军队停止了进攻,潘罗支借口安抚百姓,招降周边部落,回到了城中。他马上派心腹出城联络周边的吐蕃部落余众,很快集合了几万人的部队。但潘罗支心里也清楚,凭借这点军队想要和党项正面交锋不过是以卵击石,要想彻底击败党项,他还得继续装孙子。
为此,他在城中大肆逮捕北宋留下的官兵,同时又暗中通知周边吐蕃军队打着投降的旗号向凉州集结。
李继迁被潘罗支哄得云山雾绕,吐蕃军队渐渐聚拢时,也没有给予足够警惕。当潘罗支邀请他进凉州赴宴,他不听谋士张浦的劝告,笑逐颜开的带着卫队前往。
刚刚进城不久,凉州城内伏兵四起,将他困在城内。城外吐蕃军队也同时发动,趁夜遽然突袭了党项军队的大营,党项军队毫无防备,被吐蕃骑兵冲的阵脚大乱,士卒四散奔逃。
李继迁见到这种情景,才发现潘罗支是诈降,但也为时已晚,所幸手下亲兵拼死突围,护卫着他冲出凉州城,向灵州方向撤退。
潘罗支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早就在去灵州的路上留下伏兵款待李继迁。当党项溃兵到达,吐蕃军队万箭齐发,地上瞬间就长满了“韭菜”。箭雨之中,党项士兵纷纷倒毙,一只流矢正中李继迁要害,一代枭雄在离灵州不远一个叫三十里井的地方,含恨而死。
李继迁的败亡震动了整个西北地区,《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道:咸平六年(宋真宗,公元1003年)十一月:“西面部署言,李继迁劫西,攻陷西凉府,遂出其居人,知凉州殿直丁惟清没焉。”《长编》中还详细记载了他败亡的经过,“李继迁之陷西凉也,都首领潘罗支伪降,继迁受之不疑,未几,潘罗支集六谷蕃部及咱隆族合击之,继迁大败,中流矢,创甚,奔还至灵州界三十里死。”
凉州之战的胜利,让潘罗支个人的威望达到了顶点。但他却冷静的看到,一次胜利并不能摧垮党项的优势,甚至杀死李继迁也同样没有改变党项强,西凉吐蕃弱局面。
于是,他在次年(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二月,派遣外甥厮陷宪前往宋朝报捷。六月,潘罗支再派遣其兄邦通支、教练使杨超入贡宋朝,请求赏赐修筑城池的器材和工匠,补赐被党项劫掠的牌印、官告、衣服和器械,并再次表达了率领吐蕃、回鹘精兵帮助宋军收复灵州,讨伐党项的愿望。
宋朝君臣看到六谷部和党项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再加上吐蕃部落确有实力,觉得可以成为西北地区的臂助,终于同意了联兵讨伐党项的动议,并下令径源路部署陈兴率所部前往天都山策应联盟的军事行动。眼见着奔走呼号了数年的联合抗击党项就要成真了,潘罗支真是由衷的高兴。但他却不知道,死亡的云影已经渐渐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李继迁死后,其子李德明继位,他发现党项同时面对北宋和河西诸部尚力不能逮。于是在他掌权后,首先缓和了与北宋的关系,以拆散宋朝与凉州吐蕃、甘州回鹊的军事同盟。
但对于杀父仇人潘罗支却必须血债血偿,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五月,李德明再度出兵攻打凉州,被潘罗支联合兰州、皂谷、宗哥、觅诺诸族击败。眼见来硬的不行,李德明也开始使用阴谋诡计,他通过生活在灵州的吐蕃族民,联络上了凉州的者龙族部分部落。
在党项的威逼利诱下,者龙族属下的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答应作为内应。六月,党项军队大举侵袭者龙族的属地,潘罗支得到消息后,只带了百余名侍卫前来了解情况。结果在欢迎宴会上,两族突然发作,刀斧手四起,当场将潘罗支剁为肉泥。
对于潘罗支的死,《宋会要·西凉府》有这样的记载:“去岁(景德元年)六月中,李继迁(此处应为李德明之误)攻者龙族,罗支率随身百骑赴之,仪并兵,攻讨继迁。而族帐养迷般嘱与日道吉罗丹者,先自继迁所亡归者龙族,因率其属杀罗支于其帐。者龙凡十三族,而六族附养迷般嘱及日通吉罗丹。”
有学者考证认为,凉州者龙族部落可能是潘罗支的亲族,也是支持他上位的重要力量,所以潘罗支才会毫不怀疑的只身犯险。但最亲近人亮出的利刃才是最致命的,一代枭雄潘罗支就是死在对于亲族的信任之下。
古代帝王“称孤道寡”,这称谓真是道破了实质,当你迈上了权利的巅峰,陪伴你的就只有“孤”和“寡”了,你真的不能信任任何人,谁知道他会不会遽然对你亮出利齿,要了你的性命?!
潘罗支的死,使六谷部——温末政权遭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虽然六谷部旋即推举其弟厮铎督,为凉州政权新一任领袖。但没有了潘罗支的影响力,联合政权内部开始暗流涌动。
厮铎督继位凉州首领后,首先率领皂谷、兰州、宗哥、觅诺等部族众将谋杀潘罗支的迷般嘱、日通吉罗丹二族以及者龙族中投附党项的其它四族驱逐,初步稳定了凉州的秩序。
《宋会要•西凉府》载:“西凉府既闻罗支被害。遂率龛谷、兰州宗哥、觅诺诸族来攻者龙六族,六族悉投窜山谷。”
六月,党项族趁潘罗支新亡,政局不稳之际,乘乱攻入凉州。在这次党项的军事行动中,凉州温末折逋氏也倒向了党项人。
《续资治通鉴长编》载:“近知赵德明(即李德明,宋曾赐其祖姓赵)依前攻却六谷,兼闻曾破却西凉府,所有节度使并副使折通游龙钵及在府户民,并录部下。……折通游龙钵等谙熟西南面入远蕃道路,六谷田牧之远近,川泽之险易,尽知之矣。”《宋史·张齐贤传》中也提及此事,著名边臣张齐贤景德二年上奏中,言及“景德元年六月潘罗支死,李德明攻凉州,折逋游龙钵附西夏。”
折逋游龙钵之所以投靠党项,很有可能是因为权力斗争。毕竟,潘罗支死后,身为六谷部——温末联盟中的第二号人物,他并没有如愿成为继任领袖,不仅“六谷诸豪议立其(潘罗支)弟厮铎督为首领”,宋朝也加以承认“悉授以罗支故官”,这让折逋游龙钵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趁党项攻取凉州,他率领部属投归了李德明。这也代表着,凉州六谷部——温末政权彻底破裂。
但厮铎督能够被推举为六谷部的新首领,显然也是拥有支持者的。当年十月,他便率领着周围部落的联军收复了凉州。党项军队只能带着折逋氏的温末部落和其他劫掠的民众退回了灵州。
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十二月,宋朝与辽朝签订了停战合约,即“澶渊之盟”。宋朝开始幻想着能够在西、北两线实现停战,党项首领李德明也对宋朝称臣纳贡。宋朝再次开始在西北地区首鼠两端。
《长编》记载,宋“录德明誓表,令渭州遣人至西凉府,晓喻诸蕃,转告瓜沙首领。”“以赵德明归款,谕河西诸蕃各守疆界。”
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十月,宋朝加封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并赠送了大量的银、钱、绢、茶等物,实际上认可了党项对于灵州及平夏地区的割据。不仅如此,宋朝还一再下令要求凉州吐蕃、甘州回鹘要坚守和议,不得出兵攻扰党项。
宋朝对于凉州吐蕃和甘州回鹘的约束,并没有影响两国之间的贸易。恰恰相反在这期间,宋朝和河西诸部之间的贸易往来呈现了爆发式增长。贡马互市甚至一年数次,宋朝得到了急需的战马,西凉诸部则得到了宋朝的金银、布匹、彩帛、茶叶、香料和手工业品。但在这几年中,凉州周边的部落开始独立向宋朝贡,宗哥、者龙、章迷龛谷等十几个大部落都与宋朝建立朝贡关系。
这其实说明,凉州六谷部政权的控制能力在下降。宋朝对于党项人的扩张企图和反复无常也十分担心,所以在与西凉诸部贸易的过程中,也存在扶持河西诸部的目的,这从贸易物品中居然出现了弓矢兵器等军械,便可见一端。
就在厮铎督联盟内部各首领之间矛盾加深,属下部族纷纷脱离,联盟的执政基础愈加脆弱之时,凉州又遭天灾。自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起,凉州连年发生瘟疫虽然宋朝在厮铎督请求下,一次便拨给白龙脑、犀牛角、安息香、白紫石英等各种名贵药材七十六种之多,及时地抑制了瘟疫的蔓延,但对于联盟的影响已不可避免,瘟疫使得凉州人口骤减,经济也遭受了极大的破坏。
宋朝严令凉州吐蕃、甘州回鹘不得挑衅生事,但党项人却根本不在意宋朝的所谓协议。李德明表面上答应宋朝提出的“毋得攻劫西路进贡蕃部,纵有竞争,并取朝廷和断”的议和条件,可在具体行动上,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积极地推行其父既定的用兵河西方略“毕世经营,精神全注于此”。
宋真宗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党项趁着河西瘟疫横行,实力受损的机会,欲“谋劫西凉,袭回鹘”。宋朝不知如何得知了党项的图谋,“上以六谷,甘州久推忠顺,思抚宁之,乃遣使谕厮铎督令结回鹘为备。”
得到了情报的厮铎督事先在凉州城外集兵虚张声势,李德明不知是计,调大军与六谷部联军对峙。厮铎督却暗地里与回鹘联兵偷袭了党项的后勤基地。李德明闻报后连忙退军,在回军路上遭到了河西联军的伏击死伤惨重。此战正是因为六谷部与甘州回鹘团结一致,才使党项军遭到沉重打击。此战之后,凉州六谷部与甘州回鹘联合抗击党项渐成为惯例。
公元1010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党项军队卷土重来,连续攻破了甘、凉二州,宋人抄本《太平宝训政事纪事》记载“(祥符)三年,(德明)陷凉、甘二州”。但党项势力依旧不能在河西站稳脚跟,十月,吐蕃与回鹘联军便收复失地复夺甘、凉二州。其后,大中祥符三年十月至大中祥符八年七月间,西凉府九次向宋朝进贡,这表明凉州仍在吐蕃六谷部的控制之下。
虽然在厮铎督的领导下,凉州六谷部屡次击退党项的进攻,但连年战乱,凉州的生产生活遭受了重创,大量百姓因为战乱被掠或者逃散,凉州城迅速破败了下来。
原来在六谷部属下的不少吐蕃部落纷纷自立,自己和宋朝建立朝贡关系的,脱离了六谷部的管理。其中,以宗哥部落最为典型,宗哥部落在公元1004年(景德元年)还是西凉府属下的一个部落,多次在潘罗支的指挥下与党项交战。
潘罗支被害后,还曾响应厮铎督的号召,参与对者龙六部的讨伐。但次年,便开始单独向宋朝朝贡,这也可以看出厮铎督的政治影响力远远不如其兄。脱离六谷部自立后的宗哥族势力不断发展,不少小的部族并入宗哥族寻求保护。
大约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间(公元1008——1016年),宗哥族已经成为宗喀地区势力最大的吐蕃部落。宗哥族的首领厌倦了和党项人年年不断的战争,带领他的族人向南发展,并在宗哥城(今青海平安县)和邀邈川城(今青海乐都)附近站稳了脚跟。随后,宗哥族在宗喀地区联络各个部众形成了自己的宗哥联盟。这个宗哥联盟大概就是蒙元时期,史书中"宗喀措科居省"(意为宗喀十三族)的雏形。
失去了大量外围部落的支持,凉州六谷部政权只能在党项人的攻击下苦苦支撑,再无余力反击。从史书上也可已看出,潘罗支时代的六谷部联盟屡屡上书宋朝要求联兵主动出击驱逐党项,而到了厮铎督时期,却只能和甘州回鹘联合勉力抵挡党项的攻势,可见凉州吐蕃实力已经大幅跌落。
大中祥符六年(公元1013年),党项再次进攻河西,首先占领了肃州(酒泉)。凉州在坚持了一年多之后,也在党项军队的围攻下陷落。
《西夏纪》记载:“德明使苏守信守凉州,有兵七千余,马五千匹。诸蕃畏其强,不敢动。回鹘贡路,悉为阻绝”。
凉州政权自咸通三年(公元862年)“温末始入贡”开始,经历了温末和六谷部两个时期,历时长达153年,终于在党项的人的刀锋下落幕。早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朝边臣张齐贤便已预见到凉州六谷蕃部联盟灭亡的命运。他认为党项对于河西志在必得,凉州地处河西东端必将首当其冲,厮铎督能力、威望决不可与潘罗支相提并论,凉州六谷蕃部联盟危在旦夕,并建议朝廷早作打算。在上书中,他直接了当的指出:“向使潘罗支尚在,则德明未足虞,今潘罗支己亡,厮铎督恐非其敌!”
六谷部政权覆灭后,厮铎督率残部南逃,投奔了宗哥联盟的唃厮啰。自此,“佛子”唃厮啰政权成了吐蕃在河陇地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成了河陇地区吐蕃人新的希望。
厮铎督率部南逃,但凉州的争夺远没有落幕。公元1016年(大中祥符九年),甘州回鹘集中兵力进攻占凉州,杀死党项军队的首领苏守信,夺取了凉州城的控制权,并在凉州统治了十几年。直到,公元1032年(宋仁宗,明道元年),在西夏未来的皇帝李元昊的围攻下凉州才再次陷落。
至此,凉州(武威)落入了西夏政权的手中,在和吐蕃后裔再没有任何关系。从时间的序列上来看,吐蕃在河西走廊地区的势力范围是在不断退潮之中,从西部的沙州、甘州相继被归义军、甘州回鹘占据开始,到东部最后一个据点凉州陷落,吐蕃后裔的政权开始向甘南迁徙,渐渐在青唐(西宁)、宗哥城(今青海平安县)和邀邈川城(今青海乐都)附近聚集,并在这里形成了另一个吐蕃后裔政权——青唐唃厮啰政权。
上一节潘罗支的抉择(上)
下一节日落青唐——唃厮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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