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窗外的塬,比秦岭低得多的塬,塬上一片绿色,塬顶是一条直线,从东往西连绵不绝。
1
我站在酒店的房间,从窗口往外望去,雨飘了进来,带着风,我看向房间里热闹的人群,吹进来的冷风与她们谈论着减肥的话题一起将我的疲惫唤起。
斯檬坐在书桌的镜子前,化妆师盘弄着她的头发。我看向她,感受到她的疲惫,吵杂的声音从另一侧传向另一侧,冷风从毛衣的缝隙中爬进我的肺里,我看向她,恍惚间突然想带着她的疲惫一起跌入绵软的床里,在那里,我们像大学时那样,舒服的睡一下午,然后计划去学校后门还是西门,是去吃冒菜还是炒面。
在她身后站着,看着她,她正听从化妆师和摄影师的指令忙碌着。我看着她,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拿着小米三,高高瘦瘦的站在我面前,说话的声音冷冷的,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好接触的错误印象。
她说我叫杨斯檬,我睡你下铺。
岐山是她的老家,说是为了一份正宗的擀面皮,其实匆匆赶来,只是担心错过她的重要时刻。
她要结婚了。
今年六月份,斯檬在“未来四人行”的群里公布了她国庆节结婚的消息,我们三人没有过多的惊讶,早在去年冬天她就将订婚照发在了群里,这次确定好的婚期,就像预定好的航班按时起飞又准时降落一样,一切都安安稳稳,顺理成章。
可是当国庆将近时,我的焦虑却多了一分。
她的婚期就像一场人生宣告:你看,时间已经走到了这里。
我开始慌乱,拼命的想要从流逝的时间里找到存在的证据,我们也曾年少过的证据。
我开始厌恶时间,讨厌它一去不返的模样,因为我无法从时间里真正的回到过去,更无法看到时间里曾经发生过的所有真实,或许只留存在我脑海里的真实,这种无力感吞噬着我,我的情感被之前所有的真诚所包裹,然后冲动的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同吃同住的大学四年。
2
我们在一所地方师范类院校,学校很小,却五脏俱全。
图书馆、体育馆、足球场、篮球场、南湖、后山、四个食堂,就像袖珍版的大学手办,纵横交错的小路连接着这些地方,往往会让人产生一种学校挺大的错觉,听说很多人直到大二结束时都不清楚二号食堂居味苑在哪里,我们宿舍就有两位。
公寓楼在进南门后的五百米的位置,两列并排而起的公寓楼,中间有一条大约十米的小路,路口的最南端有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榆树,或者是大槐树。
舍友阿娇常问我校园里一些树的名称,她觉得我来自园林之乡对于树的品种该认的清楚,但我忘记了宿舍楼前的这棵大树,就像我把大学里的很多细枝末节都忘记了一般,这棵树是榆树还是槐树只能证明时间真的走了很久。
树的东边紧邻着一家超市,在我们大四那年重建成了两层楼高的小卖场。在它未翻盖之前,门口一直摆着四五个超市标配的桌椅,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为了学生们的集结地。
在这个去往教室、食堂和公寓楼的十字路口,有的人在这里分手,有的人在这里表白,也有一些社团或者乐队在这里吸引来往的学生,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坐在电脑前,翻开我脑海里关于大学时的记忆,我怀念无数个瞬间,也怀念学校里留下我足迹的地方,超市门口印着可口可乐的塑料长椅记着我的难过与幸福,我怀念那个地方,我想还有很多人怀念它。
我的宿舍没有上床下桌,不大的单人间睡着八个人,八个人各有特点和性格,有过一起齐聚时的愉快,也有过因矛盾而产生的抱怨,那时年轻总将矛盾放大,抱怨翻倍,不懂万事万物之间都存在矛盾,只有当隔阂已埋下,才发现自己如此庸俗与幼稚。
现在想来唯一庆幸的是总体上我们和平且愉悦的度过了这四年。
八个人中,我、老大,斯檬还有疯子我们四人走的近一些,那时斯檬睡在我下铺。
“上铺,你在上面干嘛呢?”
四年里斯檬对我说过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
甚至于在失恋时,晚上躲在被子里的痛哭,她都知道。
我们每个人的床铺都有起着保护隐私作用的帘子,而我的床帘于她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
斯檬喜欢站在她的下铺,拉开我的帘子,然后一脸好奇的看向我的书桌上有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某一类食物,当她发现有她想要的零食或水果时,并不会直接索取,而是先客气的询问。
“憨憨,这个东西你还吃不?我看你放了很久,是不是不吃了啊?”
最开始大家都不了解她的意图,通常都会客气的回她:啊,我都忘记了
“唉,你肯定是不想吃,我帮你吃了吧”
“好呀,你吃吧”
此类事件发生的次数多了,就会缩短猜测的时间。
“你这个东西我看你放好久了”
“要吃就拿走,别废话”
“我这不是帮你解决嘛,万一放坏了”
“闭嘴吧”
“好嘞”
因为她的这个小聪明,我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小妖精(非贬义)
某天我坐在老大的床上看着刚进行完以上对话的斯檬时,这个美名就在我脑海中浮现,“小妖精”的绰号一出世,就得到了全舍友的支持,这个称号配上她班花级别的颜值,真是太过贴切。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该称号的获得者是以一种难以见得的态度说出了她的心得体会:
“还挺符合我的,你咋想出来的”
谁能有她如此真诚又如此可爱。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在微信群里让她们回忆最难忘的瞬间,老大将私藏了很久的视频发了出来。
在一个我们都忘记的视频里,小妖精与老大坐在我的上铺,而疯子在下面与我正在进行嘴战。
当疯子将我的书包从另一侧甩到小妖精的身上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指责疯子,而是拽着问我和老大,书包里有没有吃的,这样的问题在视频里竟然出现了两次,在我一直和疯子的斗争中,她在一直关心书包里到底有没有吃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她是既无奈又喜欢啊。
3
还在高铁上,外面已经开始下雨,国庆节的第二天,天气预报显示有雨,出门匆忙,我和身旁的老大都忘记带雨伞。快到岐山站,只能向小妖精寻求帮助,她虽顶着小妖精的头衔,却是我们四个里最靠谱的一个。
她是老大大学四年里的parter,也是我们四个的记事本,老师布置的作业,班级里的发的任务,她都能记得清楚,每次让她带的擀面皮也会一份不落,靠谱一词是完全可以用在她的身上,当然也是因为四个人里有位不靠谱,所以越发显得靠谱的这位就更靠谱。
她说她带了伞,她说她在出站口接我们。
老大是我们宿舍舍长,都忘记了最开始谁先叫的老大,好像和老大第一次见面她的额头就印着这两个字。
老大的尊称并不是因为老大多么霸气十足,相反她还会时时给你撒娇,她经常会问你是不是不爱她,做错了事情被指出来也会理直气壮的说自己错了,行事风格总会让人在无奈中觉得可(搞)爱(笑)。
她可以前脚发誓要减肥,后脚就去吃冰淇淋,可以前脚刚说完自己头痛,后脚就想和大家一起出去逛街,这种类似的事情我们早已习惯。
因为老大行事实在可爱,大学期间也被称为海燕,这一绰号来源于一个可爱的故事。
某天老大和疯子从学校西门的小摊上买了新袜子回宿舍,或许是因为走着无聊,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孩子性十足,她玩起了转袋子的游戏,看到前方的垃圾桶便顺势将食指转着的袋子甩进了垃圾桶,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这袋子就像篮球一般精准进框,进框的短瞬时刻,老大想着自己真是厉害,前脚刚露出得意的笑容,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噩嚎:
“哎呀,我的袜子,我新买的袜子”
身旁的疯子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一滑稽时刻,她想起前几天刷到的宋小宝的小品,其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海燕你可长点心吧
“杨海燕啊,你可长点心吧”
至此,老大成为海燕的历史开始了。
4
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来岐山,看到出站口等待的小妖精,我庆幸时间没有改变记忆。她一如既往,让我感到亲切。
我喜欢一直不变的人,特点和性格不变的朋友让我在与他们交谈时,可以瞬间回到以前。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好像时光并未流逝,我们也并未老去。
回她老家的路上,我们仨人挤在车后排,上大学时总坐在后排的是我、妖精还有疯子,老大因为身体原因需要坐在前排,我们仨就常挤在后面。这次,换成了我们仨。
疯子因为国庆没有买到票所以没有来,而我们四个在毕业后还没有聚齐过。距离上次齐聚是在毕业时最后一次返校取档案的时候。
“你们说好毕业最后一晚陪我打通宵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老大,都打很久了,明天还要起来取档案呢”
“大学四年我们都陪你打了多少次麻将了?“
“你们可闭嘴吧,根本就不爱我“
“爱你啊,老大,我们最后一晚不是在一起睡呢”
“唉也不知道毕业后还能像这样聚不”
“肯定会的,等你们仨考完试我们西安聚”
“吃火锅、通宵唱K”
“你以为还是年轻时候还能通宵?”
“别吃火锅了,找一家特色菜”
“老大,我还没去过酒吧呢,你带我去”
“我也没去过”
“行行行,酒吧没问题”
“我还想去…"
5
房间里的人多了起来,司仪开始说最后的婚礼步骤,详细到拥抱的秒数,我感到了不安,仪式到底还是给别人看的,司仪把这个本质摸索的清楚。
我看向化好妆的新娘,她有些紧张,疲惫在此时没能留下任何踪迹,她的口红衬着白色的婚纱,恍惚间以为这只是我们大学时闲聊中的幻境。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想一毕业就结婚,一结婚就生娃”
“老大,你别想了,先谈一个吧“
“你个葛朗台,你该挨打了吧,我看这两天....”
“下铺你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毕业两三年吧“
“你结婚时不是苏杭我们可不去”
“对,我们只认苏杭”
“哎呀,这谁知道呢,变数有点大”
“小妖精,你好好的啊,把你的心思收起来”
“别说我了,彭太,你和那个裁判学长怎么样了啊,这几天都没个动静”
“嘘嘘嘘嘘!“
过去的对话,在以后想起来就如同梦幻,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次元的奇特感受。斯檬戴上头纱,新郎苏杭站在她身边,他们将这幻梦打破,当初的现实变成我脑海里,键盘下的过去,没有具体时间,具体地点,只留存在我们几个人记忆里的过去。
现在我坐在地板上,一点点的敲下这些记忆,试图把婚礼的所有场景都翻箱倒柜般的看看有没有任何遗漏,可我太过感性,记忆里全是自我感受。
她站在婚礼舞台上,我忘记了她如何与她的爱人说着誓言,忘记了他们如何拥抱,如何看向对方,只记得她纤细的身躯撑着白色亮片的婚纱,她的妆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样子。
她在灯光下,我看到她带有学生气时的样子,一脸无辜又一脸坏笑的样子,像是一场电影,现在与过去重叠,在我眼前就这样放映着,只能感慨时间,我还能做什么,我不可能回到我的记忆里,告诉过去的她,
嘿,小妖精我看到你穿婚纱时的样子,真好看。
朋友的意义或许在于对方的记忆里有你过去的模样,这模样经历年轮也不会改变,你的存在因为在对方的记忆里更为深刻与动人,这是个体留在世上的证据,在朋友永不变的记忆里。
6
临近婚礼的前一天,疯子说她来不了,我想要重聚的愿望也消失了,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毕业时说的那些想象仍是想象,似乎li
疯子是我的parter,她也是我的sunshine, 她自诩为我的sunshine。她的绰号是我起的,因为她真的是个疯子。
我一向正经,虽然也外向却不是会玩的那类人,疯子属于外向且会玩,她的会玩不是泡酒吧,玩新奇,她的会玩在于搞笑。
如果说老大的搞笑是一种不自知的呆萌,疯子的搞笑就是一种自知的随性的天赋。
从她给我讲过的一个事例中就可以看出。
某天,原谅我又用这个不确定的时间冠词,时间真的过去很久了,具体是大一还是大二也分辨不出。
在大学期间里的某天,班长和十月帮一位大爷把倒翻在地的东西捡了起来,这两位是我们班五位男生里其中的两位,疯子路过看到这一幕,她不慌不忙跑到大爷跟前,用急切的语气问到:
“大爷,您没事吧,是不是他两把你的东西弄翻的,你别怕我给你撑腰“
班长和十月傻眼之余,只好问候一下她是不是近期身体不适。
她可以走在路上和你玩葵花点穴手,排山倒海等各种武林招式,全然不顾行走的学生异样的眼神,更离奇的是她经常带动着小妖精、舍友阿叶一起用肢体和语言挑衅我和老大,结果总是三人被打,然后哭诉,最后再继续挑衅,游戏至上,乐此不疲。
小妖精:“上铺,你干嘛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嘛”
我:“你没事吧,没事睡觉“
疯子:“没事就吃溜溜梅”
我:“下铺你别踢床了,想挨打是吧”
小妖精:“你两三天都没打我,我皮痒痒了,你下来啊”
我:“你欠呢?”
疯子:“你下来啊,你不会是不敢下来吧,你怎么这么怂啊,就你还是西北狼呢,你看看人家东北虎”
小妖精:“西北狼肯定不如东北虎的,看东北虎虎背熊腰的,每天吃的好的”
阿叶:“就是,头大耳肥的,一屁股能把人压死”
老大:“你三想找打是不是”
疯子:“只说不做算什么好汉,就凭你?”
小妖精:“就是,就凭你两能打过我和彭于晏太太,阿叶你是谁的太太来着?"
阿叶:”黄景瑜的太太,或者杨洋的也行“
我:“太太们快睡吧”
疯子:“睡什么睡,你一天天的不是吃就是睡,是个人不?”
老大:“憨憨,你这能忍?咱两给她们VIP服务吧”
我:“我看可以”
最后只听见宿舍一片鬼哭狼嚎,安静之后就又回到起点
疯子:”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无聊啊,敢打彭于晏的太太,你两是活的够了“
小妖精:“不仅是彭于晏的太太,还是胡歌和霍建华的太太:
疯子:“低调低调,彭于晏知道该生气了”
老大:“你们赶紧睡觉,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小妖精:“睡啥睡,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你不长肉谁长肉”
疯子:”楼上的你别装死,你把我打的都残疾了,你赶紧给我打120“
这种真实且无聊的事情的几乎每天都要在临睡前发生一遍。四年的时间已经忘记了发生了多少回我们被挑衅她们被打的事件,这些事件在记忆成为无法抹去的开心时刻,一想起来内心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无奈,只剩下开心与怀念。
7
疯子打来了视频电话,小妖精还在忙着敬酒,她穿着红色长裙的敬酒服显得端庄又成熟,曾经我们一直说她不适合这种风格,因为她娇小的脸庞更适合甜美公主类型,今天她不是撒着娇气人的小妖精了,成为了新娘进入到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我看着她,满是幸福。
疯子说我代表讲话讲的很好,我说这本该是你活,我问老大,我在台上讲话你哭了吗,老大说哭的稀里哗啦。
我作为新娘的好友上台说祝福,我说他们八年获得了彼此此生最坚固地依靠与最深沉的爱,我说小妖精是我的女神,让新郎好好照顾她。我还说了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灯光晃人眼,我、新娘和新郎的眼里满是热泪。
第一次见到妖精哭是在大一的时候,我刚从篮球校队训练完回到宿舍,其他舍友有的去见朋友,有的去市中心散步消食都不在宿舍,只有小妖精在和她父母通电话。
放下篮球,从洗手间洗完手回来,就听见她委屈又难过的声音,过去一看,林黛玉的泪落的满地都是。
等她挂了电话,才了解到原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上网一查自己竟然得了癌症,我只有不停的安慰,然后带她去了学校对面的肿瘤医院。
在之后每次回忆起以前的搞笑故事时,这件事与上述的老大丢袜子,疯子帮助老人一样都被纳为了经典案例。
“你那里不舒服?”
“我头晕,感觉天昏地暗”
“你是对面的学生?”
“是”
“有没有既往病历”
“没有”
“什么时候感到头晕”
“我刚才睡起来然后就感到晕的不行,路都走不直”
“哦,没啥事,回去吧,回去打扫一下宿舍”
“医生,不用做啥检查吗?网上我查了,说我得的是脑癌”
“网上的话你敢信?”
“那医生你要不要给我开个药”
“你没病开啥药,别没事就睡,多锻炼”
不到两分钟的问诊治好了妖精的绝症,此后我一直在想医生为什么能如此快速的发现问题的根本所在,直到疯子在某天晚上也上演了一出同样的事件。
当我和老大把她架到医院时,也是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所有的猜想,和妖精生病的原因一模一样。我终于明白医生的诊断如此神速一是因为他的技艺,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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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前一晚赶出来的信装进给新娘的红包里,在信里我把自我对话发挥到了极致,我说我担心婚姻的本质,我说我真诚的希望她幸福,我说即使不幸福也没关系,你的感受最重要。
毕业的时候我写了三封信,在最后一晚的赴约中却因走的匆忙忘了给她们带来,这三封信在我的书架上一放就是三年,直到去年住院回来后将这些信丢进了垃圾桶。
丢信有两个原因,一是信里措辞现在看来显得幼稚,二是生病时对她们感到了失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