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看上去很严肃的人,加之体态魁梧,生人初见容易先惧了三分。
用中学同学的话说“谁追你们姐妹之前,如果见了你父亲,恐怕都得先惦量下自己的身板与胆量。”而其实,后来斗胆娶了我们姐妹的人都知道,这的确是个误会。
外人眼里,父亲多数时间不苟言笑,很少表达情绪。即使在家里,生气时,他也通常一下子沉默地象一座永远不会爆发的火山,你能看到表面寸草不生,猜测到内里岩浆喷涌,但很放心不会受到伤害。
这样的时间,其实很少。更多时,父亲是个很温和又随和的人。
如同生气,对于爱,父亲也是吝于表达的。有时,需要一点敏锐,去感受到他眼光里的笑意,冬天里太阳一样的温暖;语调里的温柔,真地象猛虎遇到了蔷薇花开。我初次见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只觉是父亲的写照。
大部分时间,父亲是不动声色的,甚至有些倔强。不知是不是那个时代做父亲的共性。
但是,我知道,父亲永远跟我们在一个阵营。
我儿时其实有些顽劣,成长很多年后,才慢慢变成了一个所谓“淑女”。
回想起来,除了各种不惧冒险给父母带来的担心,也颇有几次父亲在老师面前维护了我的“面子”。
比如,小学装病跟堂哥玩不去上学时,父亲微笑着应对老师的家访,却也没有转身给我一顿棍棒。
比如,成绩大大低于预期时,课间看到父亲在老师办公室沟通情况,但我竟然没有受到任何一方苛责。
而对于我与同学的交往,父母也一向宽松,向来不以成绩论英雄,于是我的座中宾客,大多因玩得来而聚。
回忆父亲当年对我的教育,竟然一时想不起他到底是否曾对我提过具体要求。只约略记得读书时的几个镜头:
一是初中毕业暑假时,父亲带我去银行存钱,很随意地对我说了句,“这笔钱,是给你三年后上大学存的”。好象不自觉地,小小肩膀上觉出了份量。
二是文理分科时,老师强烈反对我选择文科(盖因当时成绩不错的学生基本还是读理科的多),父亲跟老师说了句“她既然这么明确地喜欢,就随她选吧”。
三是高考失利,我的高考志愿又是一贯任性地“学校与志愿均不可调整”,于是整天闷在家里不肯出门。父亲去了趟省城,回来说,“就是一落千丈去了财经学院,也没什么不好,我去了解了下,你这样的成绩极可能大三会被推荐出国交流,高考这一次,决定不了一生。”幸运的是,我还是去了理想中的学校(虽然不是理想的专业),但是这句话,大概潜意识里形成了我内心的力量,让我敢于继续依从内心去选择。
四是大学时,父亲要求我记账,学会管理自己的财务。某次他出差来京,带我去西单商场,我迫不及待地推荐他尝尝八喜冰淇淋,告诉他说这是刚引进的,听说特别好吃。我大方地点了两份,交钱时,八块钱的价格吓呆了我,毕竟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也就四十多。踌躇间,父亲交了钱,拉我到旁边笑着说“不贵,喜欢就不贵,爸爸请你”。天知道,我家属于八、九十年代的科教文卫系统,父母一向勤俭朴素,这个价格,怎么会不贵呢?
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小学时,我在放学路上遇到乞讨者,觉得无比同情,但是兜里没钱,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说了这件事,父母居然就同意给我钱,让我再跑回去给他。
工作后,我先斩后奏地扔掉了“铁饭碗”,孩子小时,又扔了“金饭碗”回家做全职妈妈。彼时,得意洋洋地带孩子回家小住了几月,还以为父母一定很开心我的陪伴。
后来,母亲悄悄跟我说“原来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人炫耀你多有出息,这一下回来几个月,哪个单位都不可能放这么多假,都不知怎么告诉别人你居然辞职当家庭主妇。”父亲从未诟病过,只是观察我的感受,说起来还是轻松的口气“你觉得好,就是好”。
这从小到大,不知藏了多少次对我每一个想法的尊重、珍视与保护。
成家后,父母偶尔几次来小住,突然发现上了年纪后的父母,象小孩子一样喜欢斗嘴,互相告状。
而父亲的爱,隐藏得更深了。
刚毕业没几年时,母亲来北京做康复理疗。无事时,父亲呆不住,常揣了月票在京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站站坐着游玩。有时手机落在家里,忘记了时间,母亲做了菜在家里等得焦急了,便打电话给我,“说说你爸”。
我回家后装模作样地说,“铁塔”一样的父亲便小声反抗,“我这么大人还能丢了?”。
再转身跟我反告状“你妈现在管得真严,一天下来,最多让吃一个苹果,就这么大。”说着用拇指跟食指圈了个圈。“或者顶多给个猕猴桃。唉!”父亲叹口气,好象多受委屈似的。我笑笑把切好的猕猴桃递给他,“那不是医生不让多吃嘛,您最近指标好吗?”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一句“挺好的。那是我天天走路的结果,跟水果有多大关系?你就知道给你妈撑腰。”
父亲那时脚也出了点儿小状况,他一米八五的个子,以前走着路不小心就会把母亲落在身后几米。
那会儿陪母亲做按摩,每天去医院,母亲发现竟然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前边,这才发现父亲脚上的伤和他自己偷偷去药店买的药。
母亲于是执意自己去医院,父亲什么不说,锁上门跟着就走。
妈说“我又不是不认路。”
爸就说“就不兴我出来散步了。你走你的,我就是随便走走。”
后来,爸偷偷告诉我,有次在小路口,他没跟上妈,突然一辆车拐出来,急刹车在妈手边,很是后怕。“你妈的眼神……”,爸不再往下说。
爸还怕,妈一个人去坐公交车,上下车扶不稳,或者不留神坐过站。
爸自豪地说“你妈一上车,人家就让座。我就没人让。”那意思,我还年轻着呐,不象你妈需要人照应。妈就撇嘴“你个子高,还穿得帅。人家哪里看得清是个老爷子?好不容易有人让,你还愣不坐,都忘了膝盖痛的走不了路的时候了。”
爸于是笑“年轻人不容易,上一天班,比咱们还累。我站就站吧,也就将就一会儿。”妈这才说“是啊,都跟咱闺女差不多大,看在车上困的样子,也挺让人心疼的。”
我听着他们说,跟着笑,心里想着他们在家的安逸舒适,却有些酸涩。
到了周末,父亲会特意坐车去红桥市场买我喜欢的海蟹。
母亲不舍得多吃,说只能吃下一只。我只顾低头战斗,父亲便再掰开一只,将其中一半往桌子中一递,“呶,再给你一半。”
我一边跟“大钳子”较劲,一边摆手“我够了,您吃吧”。
爸一撇嘴“谁给你了?给你妈。”
妈在桌子对面接过去,跟我同时说一句“自作多情!”
我看着他们像孩子一样吵架、争宠、故意抬杠,心里有种奇妙的温柔。
父亲有抽烟的习惯,几十年了。
全家一直为此争斗,父亲不肯戒烟,便躲开我们抽。
在我们小家住时,饭后父亲说要出去走走,我就知道是抽烟。
彼时还没有李小宝,大冬天里,我便说:没关系,就在家里抽吧,反正也没有小孩儿,烟缸都准备好了。
父亲道:你不就是小孩儿吗?
原来,是孩子的那个,还是我。
我怀孕后反应大得惊人,吐得昏天黑地,愣是掉了六七斤。
父母心疼,便来照顾我。在单位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免去我每天中午吃食堂的辛苦。父亲那时年已七十,又变成了采购总管,天天坐车跑遍京城搜寻我喜欢吃的东西。跟母亲坐着,一起看着我把一桌子菜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急切问还想吃什么?
离单位近,饭后,时间来得及,父亲经常陪我一起走上班的路,说是看看闺女上班的路线。下班时,常发现他等在路口,接我回家。听我絮叨一下今天的工作如何,让我猜猜今天买了什么好吃的?
那瞬间,好象又变成了父亲的小公主。
我一直以为,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在的地方,也是父母的家。
直到出国后,父母再次来探亲,才发现父亲更加沉默。
父亲的腿脚其实更不比从前,竟然被我忽略,但是父亲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兴致勃勃地按我计划好的去看“好山好水”,靠着一种精神日行万步,给我的每一个安排点赞。
在家里的小院子里,父亲蹲不下去,坐着小板凳,开辟出了一个小角落种菜。在我唠叨了一句树该修枝了,还没行动时,又抢着修理了树枝。
彼时邻居华人很少,四周环境虽然优雅,空气清新,但出行没车不能购物,去了商场不会交流,看到邻居只能点头,甚至,因为我的“管制”,父亲没有带烟,也没能力自己去买烟。
没有了在家乡时的如鱼得水,父亲开始想家,除了看我带过来的中文书,没事便打开电视,看国内的各种新闻,背影里都是孤独。
偶尔,与远一些新认识的邻居家老人,一起感叹下:这些读了北清人师的孩子,为什么就一意出国了?
一贯觉得最理解我的是父亲,偶被质疑我竟然觉得落了委屈,认为他不想多住是辜负我的好意,心里黯然或者偶尔发发小脾气。
那段时光,说是愉快的,不免又留了些说不清楚的遗憾。
去年回国,跟朋友感慨,所谓的有出息的孩子,往往不是父母可以得济的孩子。
又看到父亲满书架的书,很多是我儿时偷读过的。其中有那本做了很多标记的《爱的教育》,再想起来,也许,父亲对我的尊重和给予的自由,来自本性,也来自他的学习。父亲的脚步其实一直追随时代,从电脑到数码相机,从博客到微信,从技术到思想意识。
有篇文章曾说:所有女人都一样,做了七仙女或螺狮精,守住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洒扫庭院,象薛西佛那样擦拭永远擦不完的灰尘。但她们的箱底里,都珍藏着一件羽衣,她会启开箱子审视,但并不是要羽化而去,只是告诉自己,曾经有这样一件羽衣。
也许,在男人也是一样。父亲的世界,本也应是个更自由宽广的世界,他的箱底里,也曾有羽。
父亲其实是篇很难写的命题作文。年纪越长,对父亲懂的越多,越觉得离开父亲的小女儿这个角度,父亲人生的经历,实在远远超越我解读的能力。
父亲节里,想起一些细碎温暖的时光。
有些歉疚地想家了,也感谢一直照顾父母生活的姐姐和姐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