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佛之白颜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怪过谁,要是真正让我去恨一个人,我想那可能就是我自己了。”

二OOO年的秋天,她的丈夫死于胃癌。

“那天早上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照常从他身边起床,去隔壁的厨房烧早饭。等到早上七点多钟,我要喂他吃早饭的时候,我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我,那时候,我就有点慌了,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听不见我的叫声,他的睡眠本来就浅。我还记得当时我放下碗筷,颤抖着走到床边,不知道有没有使上劲的摇他,但是,他没有一点反应。我不敢用手去触碰他的鼻子,我害怕他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是我怕有什么用呢,他的确是走了。什么预兆都没有,就这么离开我了。”

葬礼是第二天办的,整整一个下午她就这么跪在他的旁边,不说话,也不喝水,只是久久的凝视着躺在木板上双眼紧闭,才五十多岁就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的老伴。小孙子看到爷爷这副摸样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被妈妈抱到了里屋还是止不住的哭。

“他们都说我有福气,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可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不过是在挖苦我,大儿媳生的是丫头,二儿媳生的是个小伙儿。我还记得二儿媳坐月子的时候告诉我她想吃点荤,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二儿子又在东北打工,我就给她煎了个鸡蛋,可是就恰被大儿媳看见了,就说我重男轻女,谁家生了孙子就对谁好。弄得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这儿媳啊,厉害着呢。”

白颜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去沭城当了兵。闺女嫁给了离家不是很远的另一个村子。小儿子机灵,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本来可以顺利的考上高中,可那时家里没钱,供不起。一直到高中开学当天白颜才左借右凑的攒够了学费,可小儿子说什么都不上了,之后便去了镇上跟一个师傅学徒。

“九五的春天,那时候老头子还没有查出有病,大儿子在沭城当兵却出了事。那天夜里,大儿媳家里的动静跟机器施工似的,吵的人不安生。我和老头子敲了半天门,她都不应,但是里面砸东西的声音清晰的很,她边砸边骂,说老大大半夜和军区的几个战友喝酒,夜里开车把人给撞了。我当时就要昏倒了,是老头子硬撑着扶住我。你想想,他都当了好几年的兵了,混的也不差,本来未来一片光明,以后留在部队升职什么的迟早的事情,可这一撞,把什么都毁了。

第二天大早,大儿媳就带着孙女回了娘家,我看见了,但我没有拦她。她也不容易,刚嫁过来没几年丈夫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将来这日子有苦她也得自己吃。

屋子里自然是乱成一片,能打碎的几乎都碎了,我用扫帚扫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这些玻璃渣划着孩子,这样一闹,再一打理,整个房子倒变得空荡荡的,看上去寥人的很,这个家还有什么样子哟。”

在动用了层层关系和金钱后,大儿子坐了两年的牢,军籍被削除,但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回到家的大儿子已是一无所有,值得庆幸的是,大儿媳并没有与大儿子离婚。大儿媳从此去了镇上打工,一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于是照顾孙女的责任就落到了白颜和老伴身上。好在大儿子还有些才华,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一家毛绒玩具加工厂做设计,原本快要支离破碎的家又慢慢重建起来。

二儿媳所在的厂里多是中年妇女,于是在别人成天的抱怨中也害怕自己的婆婆对自己的孩子不好或是照顾的不周到。坐完月子后,二儿媳每天上班都把自己的儿子带着,可孩子似乎与她不亲,或者说离不开人抱,只要一松手,就哭个不停。

但是,工作不能受到影响,无奈她只得也把孩子交托给了婆婆。

“那孩子说来也奇怪,谁抱都不要,就要我。”她的脸上漫上一圈自豪,深深浅浅的皱纹也有了光泽,“虽是这么说,可那段日子真的是累坏我了。老头子白天要上工,我也要在附近的小厂里找点零事做做。好在孙女大了些,不要费太多神,有时还能帮帮我打打下手。倒是这小孙子,一副少爷脾气,整天哭个不停。可是既然出生在我们家,又怎么会是少爷呢,偶尔我也会和厂里的工友们开玩笑说我嫁错了地方,不该受这些罪,可是我这辈子从没有怪过谁,要是真正让我去恨一个人,我想那可能就是我自己了。

无论这个家变成什么样,是不是还有人在乎我,我都安安稳稳地过,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年是一年,人活着谁没有死的那天呢,是快是慢,那是老天爷决定的事儿。”

“老头子出殡的前天傍晚,小儿子从东北赶了回来。那些天雨总是忽大忽小的下,他什么雨具都没有带,淋着一身雨就进了奠堂,跪在老头子的棺材前嚎啕大哭,我想拉他起来,可是我怎么会有那个力气,反被他一手拉到在地,他的眼泪鼻涕全溶在了一起,我看着反而更心痛。

小儿子在东北其实也干出了一些成绩,当了个包工头,头一年赚了不少钱,穿着光鲜的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每个人还都带了东西,那一年,是我到现在为止过的最开心的一年,以为好日子终于来到了我家。可第二年,谁知那个投资商跑了,到年底,大伙儿来要钱的时候,小儿子也没有办法,报警了又怕人报复,只有东借西借,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给了那些人。

但这日子还是要过的,没钱谁也活不下去。小孙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不能怠慢。于是小儿子和儿媳更是卖命的工作,小儿媳的脸色一天天的变得越来越苍白,本来脸上还有些肉,这早出晚归的折磨,那点肉也消坦下去,我有时候趁着老大家没人,去街口打点肉放到小儿媳家的碗橱里,晚上她回来,我只能借着送孙子的借口告诉她。

其实我大可不必那么畏畏缩缩的,经历过苦的人又怎么会不了解苦的揪心呢,他们挺过了这关,也是有了很多人的扶持。现在,自己的兄弟有难了,做哥哥的又怎么会不理。”

“老头子走后那几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有一年夏天,小孙子来找我,刚进门就说热死了,我被这孩子的声音惊醒了,目光才从老头子的遗照上移到他身上。我也说不出当时的感受了,反正我没理他,又抬起眼望着那照片。那时候,我住的是平房,一到夏天,屋里就热的不行,像一个砖窑,也难怪小孙子说热了。

后来,日子好过了些,儿子们都盖起了二层小楼房,还给我单独盖了两间房子,用石灰粉粉刷过,敞亮的很,锅台也是水泥贴砖的,不再是土砌的了。虽然还是平房,但小儿子给我留了天窗。夏天,拉开屋顶上的大铁皮,凉风和月光就一齐洒了进来。搬进来的那几天,刚好是盛夏,我就坐在那一圈月光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成了习惯,只要打开天窗,我都要抬头看看天空,无论外面是什么,只要看一眼,我的心就会放宽很多。”

“搬进新家的第一年,家里又闹开了,本来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年夜饭的时候可是这儿媳哟,不知又要折腾什么,硬是要分两家吃,把我最后一点欣慰也磨灭了。那年春节,我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眼睛哭肿了也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我真的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睡一觉,然后老头子会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然后,所有的烦心的,不想提及的都会变成他们嘴里的故事,但我怎么会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

然而第一个想到我的却是小孙子。正月初一的早上,我坐在床边听见窗外他在叫我,一声声的,几乎都要哭了,可是我狠一狠心,没有给他开门。

后来他的声音渐渐走远,我也躺下闭眼休息。然后我又梦到了老头子。其实那几晚我总是梦见他,可他就是傻傻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走到他面前,他就消失了,只有一张脸在镜框里冲我微笑。这时候我才发觉他已经死了。

那一次,我是被人摇醒的。我睁开眼,小孙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全是眼泪,我的眼睛也一阵潮湿,等我坐起来的时候,才知道我哭了,那两滴眼泪甩了好远,落在我的被褥上。

一阵冷风吹凉我的后背时,我才知道小孙子是跳窗进来的。他裤子的膝盖那里染上了一层黑灰,那是他跳下来的时候,没站稳,跪在地上弄脏的。

“有一年冬天,我们厂里死了个人,是个老太太,七十多岁。那天中午,她只说累了,就倚在墙上眯起眼睛,可谁知道,她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等到傍晚,大伙儿下班了,一推她,她就那样笔直直的倒了下去,连姿势都没变,她的身体已经发硬了。

那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我怕我也会和她一样在睡梦中没有一丝征兆的死去。我倒不是怕死,而是在这个世上我还有牵挂,老头子已经先走了,但我得看见我的孙女孙子活的开心我才会放心,我要看着孙女出嫁,孙子娶媳妇儿,如果可能,我还想再抱一抱我的曾孙。

其实这些离我都不是很远了,现在孙女上了大学,孙子也考了一个不错的高中,去了市里。只要我再等个十多年,我的这些期盼多半都会成真。

现在孙女孙子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多少年,虽然没什么大病,但是这病一来,谁能挡得住。

现在孙子每个星期还能回来一次,回来的当晚总会陪我说说话,给我讲讲学校里的小趣事,我的心也就会在这时候才会舒开一点儿。现在这儿媳的嘴脸难看着呢,是嫌我老啦,不能帮她们做做小事儿了,就整天绷着脸,我这命哟,是越老越苦咯。”

“搬家的时候,老头子的遗照放到了老大家里。见不到他,我做什么都有点不安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总是梦见他。现在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久久地看着他了。他也跟我一样,会感到寂寞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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