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销售精英到落魄的推拿师傅,小马的浮沉人生,藏着多少被生活碾碎的秘密?
1,
有天早上,我正站在店里埋头干活的时候,忽然有人走进来喊了一声:“大哥,你好啊!”
我转头一看,居然是小马!他的两只手各拎着一大袋水果,沉甸甸的像是要坠到地上。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容貌清秀、身材高挑的女孩。两个人堪称俊男靓女,蛮相配的,一起往我店中一站,我的店顿时就显得局促异常,不够用了。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他们坐了下来。
小马的样子似乎变化不小,他现在剪了个四四方方的平头,看上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明显要比从前我们刚认识那会儿稳重多了。须知,他当年可是特别注重发型的,三天两头就要跑到理发店去整个新发型,比人家女孩子还要勤快。
他那时总爱说:“发型是我们的第二张脸。”
还有,十多年前能把衣服穿出模特走秀范儿的小马,此刻裹在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里,后背微微佝偻形成的弧度,颇像一张拉坏了的弓。
另外,他说话时尽管仍像从前那样喜欢端出一副笑意盈盈、热情无限的做派,但他的神情中却有一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倦怠。
这令我不免一阵暗自唏嘘。当然了,我如今的样子在对方的眼中,怕也是同样有着很大的变化吧。
不过总体来说,小马的底子犹在,仍不失为一枚帅哥。要不然,他身旁的那位女孩恐怕也不会看上他。女孩我看着面生,毫无印象,肯定不是他原先的那些女朋友。
而只消半天的工夫,我和小马之间那足有十年之久未有往来的空白,便被我们轻而易举、举其大要地逐一填满了。
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家家具公司做销售部总经理,有一次招聘时,恰好招到了小马。
在那次招聘会上,当我打开小马递上来的毕业证书时,不由得眼前一亮,真是巧了,此人竟是我的校友!只是比我略低了几届。
一阵详谈过后,我觉得小马那开朗、活泼的性格蛮适合跑销售的,而且他还有好几年的销售实战经验,于是我们便顺理成章地挤在一个食槽里混饭吃了。
当时,家具、建材等大件商品的互联网线上销售平台远没有后来那么红火,我们公司的销售主要还是靠线下的传统渠道,即大力发展区域代理商,让他们在当地的各个家居建材大卖场里多开店,开大店,力求充分占领当地的市场。
小马他们这一批销售员,大部分需要被派驻到外省去开发新的空白市场,发展新的区域代理商;另一部分则需要被派去维护、巩固已开发的省内市场,帮助、辅佐那些已和我们公司签好合约的区域代理商,做好各项市场推广的工作。
而对于我们这种二线品牌的中小型家具公司来说,维护、巩固好已开发的市场,乃是我们各项销售工作的重中之重。
那一阵子,恰逢我们公司的销售芝麻开花节节高,多个区域市场喜讯不断,销售屡创佳绩,以至于老板热情高涨,要求我们销售部门立即招兵买马,力图占领更多的空白市场。
又恰逢我们省内一个区域代理商反水,他不仅在一夜之间悍然毁约,从当地几家家居建材大卖场撤下我们的品牌,换上竞争对手的品牌,而且还把我们公司派过去辅佐他的那个区域经理撬到了竞争对手那边。这也忒无耻了!
须知,那个区域市场历来是我们公司的销售重镇。而我们公司也同样舍得花本钱,在当地的多家主流媒体上常年投放大量的广告,拥有一定的品牌知名度和美誉度。很显然,我们的竞争对手必然是蓄谋已久,这一次肯定在那个区域代理商的身上下足了血本,以致双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联合起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乱,颇有点像9·11时,纽约世贸中心大厦被拉登的飞机轰下了一大块。
我们公司只好立即暂停了在当地媒体上所有的广告投放。同时,事情总是一环套一环的,我们公司原本想在销售旺季到来之前推出的一系列市场促销方案,也只好无限期地搁浅了。
为此,我们老板在随后的工作会议上一直横眉瞪眼地大发光火,其话锋屡屡指向我,令我在一屋子的同事面前颇为尴尬。我几次欲张口解释,最终却嗫嗫无言。
因为当初,那个反水的区域经理就是我亲自招聘、亲自培训、亲自派过去的;那个反水的区域代理商也是我充分利用公司的各项资源帮着他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的。可谁知,他们现在竟然毫不顾念旧情,双双弃我而去。
关键是,他们之前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我居然毫无察觉。这也忒丢脸了!
用人之过,失察之过,轻信之过……我一时愤慨难抑,百感交集。唉,在利益的面前,果然是没有永远的朋友。
而当无意中瞥到某些同事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时,我不免如坐针毡,有一种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感觉。
然而市场不等人,老板在那次会议上,一方面要求公司的法务部门赶快整理好所有的书面材料,准备和那两个反水的“叛徒”走法律诉讼的途径,以争取多挽回一些损失;另一方面,又厉声责成我们销售部门马上行动起来,务必要把丢失的市场重新夺回来!……
等痛定思痛,情绪稍一振作以后,我便下定决心找一个既有能力又有忠心的销售员,去把那个大窟窿给重新补起来。当时,在小马他们这一批新晋员工中,有两个人的表现在试用期间可圈可点,相当突出,一个是小马,一个是小丁。但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特点,我考虑来考虑去,一直举棋不定,到底派哪一个过去更合适。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得先遛一遛,于是我决定派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先到那儿分别探一探市场,再回来分别向我报告。
2,
一周以后,小丁回来报告说,他通过走访若干家经销商,了解到我们公司的家具品牌在当地市场上的突然撤离,已然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再加上原先那个反水的区域代理商不断从中作梗,估计近期很难再找到一家愿意代理我们公司品牌的合作商家。
故而,小丁建议公司立即恢复在当地主流媒体上的广告投放,通过直接影响消费者,进而间接影响那些摇摆不定、心存疑虑的经销商,慢慢地倒逼他们主动来找我们公司合作……
小马回来报告说,他已经和当地一位颇具实力的经销商洽谈过了,人家非常愿意代理我们公司的品牌,但还有些顾虑,怕进不了当地那个最大的家居建材城。
经销商说,毕竟我们公司的品牌刚刚撤场,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估计家居城里的管理人员不会这么快就允许我们重新进场开店。退一步说,他即便能够找到关系让我们重新进场开店,但肯定也拿不到一个好位置。
故而,小马建议公司先集中精力搞定那个当地最大的家居建材城;一旦搞定,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两相对比,小丁的建议自有其一定的道理,但如此切入市场,公司先投入巨资做广告,成效却显得遥遥无期,一时半会儿又见不着,实在不是什么可行的妙招。
小马倒是一下子摸着了问题的肯綮之处,很有针对性。首先,我们想要和原先那个反水的代理商相抗衡,就必须在当地找一个综合实力更胜一筹的合作商家,否则根本压不住他。其次,确实要先搞定那个最大的家居建材城,因为它几乎占到当地全部市场份额的一半以上。而搞定了它,全年的销售额就有了一定的保障。
但问题是,怎么才能搞定它?
须知,你如果在一家家居建材城里开专卖店,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开在一个好位置上。什么是好位置?第一,楼层越低越好;第二,每一个楼层上距离中庭(即上下观赏电梯的所在地)越近越好,最好是能开在围绕中庭的那一圈黄金位置上。
你一旦开在远离中庭的外围,那就不仅仅是陪公子读书了,而是注定要亏损的,一天到晚你都不会等到几个顾客上门来转一转。
但显而易见,那些能把专卖店开在中庭位置上的人都是有着强大的人脉关系的,他们不是和家居城老板的关系好,就是和管理人员的关系好。总之,你一定要有人脉关系。
于是,我便把萦绕在心头的几点疑问和盘托出,尽数抛给了小马。当然,在他和小丁两个人之间,我已经作出了选择。
小马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说话。等我一说完,他忽然故作神秘地说:“孙总啊,如果不是非说不可,那么就等我搞定了以后再向你汇报吧!”
我看着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暂且放下疑虑,姑且放手让他搏一搏。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了他,就应该无条件地信任他,支持他。
故而,我只是重新强调了一下:“小马,如果你能搞定那个最大的家居城,同时能顺利签下那个代理商,我就立即给你恢复在当地的广告投放,而且还要连续搞几场大型的促销活动!……”
我向老板简要汇报了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后,便正式派小马过去收拾烂摊子。
小马到任以后,果然不负所望,很快就和当地那个最大的家居建材城谈妥了重新进场开店的事宜,还积极从中斡旋,帮助那个新的代理商拿到了一个好位置。
随后,我们公司就在当地立即恢复、且加大了广告投放,同时抢在年底旺季到来之前,连续搞了好几场很有针对性的大型促销活动,压得我们的竞争对手几无招架之功。
据说,那个反水的代理商如今常常唉声叹气,还不时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专卖店的门口来瞧热闹。
而和他一起反水的那个区域经理因业绩不佳,竟然很快就被他们公司开除了。当然,不言而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公司怕会受到他的官司牵连。
尽管横遭一劫,但我们的品牌毕竟已在当地耕耘多年,所以很快,那个区域市场又恢复了元气,重新跻身于我们公司的销售重镇。这一下,大窟窿总算是补起来了。
在那一年的年终大会上,小马还受到了老板的特别嘉奖。
可奇怪的是,小马每次回来汇报工作时,却从来没有向我提及他到底是怎么搞定那个家居建材城的。有一次,我实在是R无可R,便主动提醒他和我说一说。我劝他若有什么妙招、高招不妨都说出来,也可以向其他销售员传经送宝。
可他却一直支支吾吾的不想说。后来被我问得急了,他便觍着脸想耍赖:“大哥啊,既然事情已经搞定了,就无须多说了。我们跑销售的,向来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小伙子啊,做人要厚道,说话要算数噢!……”
在我的一再逼问之下,他终究还是向我坦白了。
原来,小马竟然认识那个家居城老板的一位秘书!
我问他是怎么认识的。
小马眨眨眼,而后诡秘地说是在一家理发店认识的。他说他一贯注重发型,经常跑到理发店去整一整,而且一般去的还是那种高档理发店。他说他的钱基本上都花在发型上了。
话说那一次公司派他和小丁一起去探探底,到了那儿以后,两个人先一起在那个家居建材城里转了几圈,初步掌握一些情况后便分道扬镳了。
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发型有些凌乱,有必要重新整一整,便顺脚拐进了旁边的一家高档理发店。而后,他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位秘书。她当时正在染头发。
“然后,人家就注意到你这么一位大帅哥了?!……”
“嘿嘿!……”
“可你只在那边仅仅待了一周,就什么事情都和人家谈妥、办妥了?!……”
“嘿嘿!……”
“小马,看不出来啊,你竟然这么厉害!”我不禁伸出了一只大拇指。不过,我的口气却明显有些揶揄。
“事实上,也不是一下子谈妥的,我们在一起吃过好几顿饭呢。”
“那么,是谁请的客呢?”
我好像并没有从他那次出差回来后,来找我签字报销的一堆发票中,看到有什么请客吃饭之类的大额业务招待费用。而按我们公司的财务规定,超过一百元的业务招待费用是需要事先向我打电话申请的,不能先斩后奏。
“嘿嘿!……”
看来,人长得帅也是一种生产力。不过,这一招只能作为特例处理,不能作为常规武器向其他销售员推广。否则,我们公司就俨然沦落为一家很邪门的“鸭店”。
3,
小马每次回公司办完正事后,总是会赖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肯走。我只好把他单独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顺便喝点小酒,聊聊天。时间一长,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渐渐地,我们两个人也就走得特别近,几乎发展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不过,他这个人也是蛮有眼力见的,每次回来总不忘悄悄塞给我一点小礼品,几乎从来都不会空着一双手。这一点特别招人喜欢。
还有,他这家伙逢人便是一脸笑,一张嘴巴又特别甜。在公司里,但凡遇着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同事就追着人家叫“哥”,女同事就追着人家叫“姐”。以至于人人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他的那些发票报销起来也就比别的销售员要快得多。
他却不叫我“哥”,而是十分亲热地叫我“大哥”。刚开始我还觉得挺肉麻,但渐渐地,听上去也就十分悦耳了。我只是提醒他在老板面前可不能这么叫,以免让老板觉得我们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嫌。
当时,我们公司有位女出纳看到我和小马走得比较近,便经常有事没事地跑到我的办公室,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小马,甚至还问我“小马的发型这一次好看,还是上一次好看?”等等之类无厘头的问题;好像对小马很有些意思。
她长得虽算不上多么出众,但最起码五官端正,小巧玲珑,且性情非常婉顺,平素和我相处得也十分投契,十分怡然。因此,我也就乐得当一回月老。
于是,我便趁小马某次回来汇报工作时,顺便和他说到了这个。
小马一听,却立刻眯缝起一双浓眉大眼,笑嘻嘻地说:“她看上去倒是蛮老实的,竟然会这么主动?!”
“说明你这小子有魅力嘛,到处惹人家女孩子喜欢。”
“嘿嘿!大哥啊,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你这小子就不要再到处留情了,也该收收心了。我看人家蛮好的,蛮适合做老婆的。你现在就给我严肃地、认真地考虑一下。不要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相!”
“大哥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说句老实话,我真不打算这么早就把自己的手脚让一个女人牢牢地捆绑住。这么说吧,我暂时真不想招惹她。大哥啊,你想想,万一和她闹翻了,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捧着一大堆发票,去她那儿报销拿钱呢?再说了,我现在手头上也不缺女朋友啊,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我看着他那一脸贱兮兮的模样,不由得想大骂他一顿,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骂起。
有一次,我们有个校友聚会活动,恰好那天小马也在公司,我便邀他晚上同我一道去。我告诉他,有几个校友好像和他是同一届的。去了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将来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可他先是一阵支支吾吾,而后还连连推脱,说他晚上有事去不了。我一听这些颇显反常的托词,顿觉可疑和蹊跷,便连连追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我们两个人一贯比较亲近的缘故吧,后来,他眨了一会儿眼睛,摸了一会儿鼻子,终于压低嗓音告诉我,他的那一张毕业于我们母校市场营销专业的大专学历证书其实是假的,是他花了五百块钱从火车站那儿的假证贩子手上买过来的。
他还说自己当年读高中时学习成绩还说得过去,尤其是几门文科的成绩都比较突出,估计高考时考个三流的大学问题不大。可有一次,他那个一辈子只知道捉着个白酒瓶不放的父亲突然对他说,即便他将来考上大学,家里也没有钱供他去读书,同时也甭指望家里会替他到处去借钱读书。
因而一气之下,他便辍学跑出来打工了。刚开始,他跟着老乡在厂里做工,后来就从厂里出来跑销售了。
我望着他那一副相当罕见的、尴尬且哀怜的神情,一时愣在那里,无话可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小子的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不过,我转念一想,销售这个工作不是说你有一张文凭就一定能干得好的,是骡子是马,得先要真刀真枪地在市场上遛一圈才知道。而小马自从进入我们公司以来,他的销售业绩在所有的区域经理中一直名列前茅。英雄不问出处嘛。
因此,我也就只好强R着被他欺骗的羞愤之感,暂时搁下这件事,不去向老板作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唉,谁叫这小子的一张嘴巴总是那么甜呢,一想到那一声又一声的“大哥”,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永远不倒的公司。我们老板有了钱以后就开始不老实,不仅在个人生活上追求“多点开花”,而且在生意投资上也同样追求“多点开花”,最终却因国家相关政策的调整,他的资金链突然断在了一桩和他人合作的地产项目上。
于是,为了抢救那一桩看起来前景更为广阔的地产项目,为了一下子获得大量的现金,他便拆东墙补西墙,豁然让我们这个销售增长已初显疲态的家具公司,进入破产、清算、拍卖的程序。
大厦既倾,大树既倒,我们这一帮人便顿作鸟兽散。
4,
我后来没有再去别的公司打工,而是和一位朋友合伙做了一桩小生意。
小马后来筹集了一大笔资金,开了一家油品销售公司,刚开始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被他攻下了一个大客户。那一阵子,他动不动就打我电话,财大气粗、吆吆喝喝地请我去喝酒。每次喝酒时,他身边的女孩总是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
俗话说朋友有规过之义,我有时候真想劝劝他不要那么S包,那么浮夸,要多想想自己的来处,自己的根柢;可每每一想到我的话人家现在不一定听得进去,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可好景不长,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宣称马上要买房买车的时候,他的那个大客户却突然出事了。
那是一家本地著名的钢铁企业,一度发展速度非常惊人。可成也速度,败也速度,它很快就上了我们国家相关部委重点调控、整治的黑名单。等联合稽查组一到,它的所有资产即告被尽数冻结。
它就像一艘被暴风雨突然掀翻的巨轮,连带着把小马也拖进了巨额债务的深渊。
小马的一笔上百万的应收账款也因此被冻结。可那些资金都是他从别人手上借过来的,有些还是高利贷。眼看着解冻迟迟无望,小马终于撑不下去了;没过多久,他的公司即告破产倒闭。
事实上,即便解冻,那家钢铁企业也很难清偿小马的应收账款,因为它拖欠着大量的银行贷款,早已资不抵债。
小马先前跟那个家居城老板的秘书借了好几十万块钱,现在因为还不上,两个人便闹翻了,直至对簿公堂。另外,他还向我们原先那家家具公司的女出纳借了不少钱,现在也同样还不上。不过,女出纳好像并没有立即撕破脸皮,把他告上公堂。
总之,那一阵子,我接到的电话差不多全是在说小马坏话的,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成为了他的债主。
还好,我倒是一分钱没有借给他。当初他向我借钱时,被我一口回绝了。因为我自己也恰好想做点小生意,也同样缺钱。
接连输了好几场债务官司,小马均无力偿还,便被抓进去蹲了两年多的大牢。
出来以后,他看上去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复再有当初那一股机敏、伶俐的热情劲儿,而是常常透露着一股阴晴无定的消沉劲儿。
不过,他仍然很注重发型,等光头上重新长出一茬毛发以后,他又开始三天两头地往理发店跑了。看来,架子还是不能倒,还是要撑出来的。
而值此时乖运蹇之际,他体内那种从他父亲那儿遗传过来的基因便被全然激活了,他开始喜欢上了喝酒,而且要喝就喝那种酒精度数特别高的白酒。不仅如此,他还迷上了打牌。通常在三缺一时,他就会“大哥长、大哥短”地把我喊到他的租住处。
可等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打了几次以后,便不想再去了。因为我的牌技实在是太差了,几乎逢赌必输。也就是说,我白天辛辛苦苦赚到的一点钱,一到晚上就会统统流进他们的口袋。
靠,搞得他们三个赌徒就像三位身怀公章的官员一样,而我必须有求于他们,只好故意在牌桌上放放水。
同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感觉小马那会儿好像一门心思、全力以赴地往职业赌徒的方向上发展;他想靠牌技吃饭,想在牌桌上东山再起,出人头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他后来再叫我时,我就坚决不去了。而被我连续峻拒了几次以后,他也就不再叫我了。
后来,我们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偶尔打个电话,胡乱聊一聊。再后来,我们终于连这种纯属敷衍一下的电话也不再打了。
这一沉寂就是十年之久,直到一个多月前,我在电话里突然听到小马那暌违已久、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他说有空时想过来看看我。
于是那天早上,他就出现了。
小马说他现在开一家推拿店,生意尚可。而旁边的那位女孩是他的老婆,不是什么临时搭伴。
看来,他已经转性了,不再为自己的手脚让一个女人牢牢地捆绑住而纠结不已了。
小马忽然转头对他老婆说:“我大哥的工作能力很强,那时候,他管理我们公司上百个销售员,把我们管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我们都很敬佩他!……”
那一刻,我看着店中那一大堆异味扑鼻的脏鞋、破鞋,心中止不住一阵惭愧、哀痛。
我这个“大哥”现在可没机会去管人了,只能管管这些脏鞋、破鞋。唉,这都是命啊。
那一年,那家家具公司破产以后,我和一位朋友合伙做了一桩小生意。
小生意是这样运作的:我们每天开着一辆破卡车到乡下的各个工厂去转悠,收购那些厂里淘汰下来的废旧油桶。我们运回来以后,再把它们一一拆开,整成一张张铁皮,然后倒卖给邻市的一家钢铁厂。生意一度很红火,眼看着我们两个人就要发家致富了。
但有一次,正当我们满载而归时,破卡车上的几十个油桶却因为没有被捆牢,竟全部“咣当、咣当”地滑落下来,恰好砸中了一列结婚迎亲的车队。
令人绝望的是,那还偏偏是一列奔驰S600车队!
后来,经过交警部门的调解、裁定,我和那位朋友一共赔偿了好几十万块钱,身家全部赔光了。那一阵子,真正是砸锅卖铁、不堪回首啊。
此后又经历了一系列不遂人愿的折腾,最后为了混一口饭吃,我只好开了这么一家不需要投入多少本钱的皮革护理店。说是皮革护理,但主要就是替人家洗洗脏鞋、修修破鞋什么的。
总之,我看上去必是一副很潦倒、很凄凉、很没有出息的样子。唉!——
当然,无须多问,小马这些年肯定也混得不比我好多少。
5,
眼看着已到了饭点上,我便请小马两口子到旁边的一家川菜馆,吃饭。
在饭桌上,我拿出一瓶高度白酒,正要给小马斟上时,他却一把挡着酒瓶,笑着说:“大哥啊,我现在不喝酒了,一滴酒都不沾!……”
他老婆也在旁边抢着说:“小马前年有一次喝酒时喝出了脑溢血,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整整躺了半个月,差点儿没有抢救得过来。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喝酒了,开始信佛了。说起来,他爸爸就是在一次喝酒时喝出了脑溢血,然后去世的!……”
怪不得小马现在看上去脸色蜡黄,朝气全无,与多年前相比明显有些“脱相”。看来,这都是长期过度酗酒惹下的后遗症。
而一说到信佛,小马的两只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他说他现在开一家推拿店,帮别人恢复健康,也算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S事。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在帮别人做推拿的过程中受益,可以活动筋骨,活血化瘀。
说话时一激动,他竟碰翻了一只醋碟,淋淋漓漓地弄湿了一大片白色的桌布。他老婆赶紧去要了一块抹布来擦了擦。而后,他还兴致勃勃地问我信不信佛?
“我谈不上信,也谈不上不信。这么说吧,我对自己暂时弄不懂的东西,根本就信不了。”
“譬如呢?”
“譬如我曾经听那些信佛的人说过,现在地球上人口增长得那么快,就是因为我们人类世界太好了,那些六道中畜生、饿鬼什么的都争相礼佛,投胎做人。可他们也同样说过,我们人类世界现在正处于‘成、住、坏、空’此四大劫中所谓‘坏’的时期。小马啊,你倒说说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小马一听,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勉勉强强地开口争辩。可他说出来的那些话,其实无须我反驳,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难以自圆其说。于是他说了几句,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我又列举了一大堆诸如此类自相矛盾的说法。
末了,小马只好摆摆手:“大哥啊,你口才好,看过的书多,我说不过你,改天我请个高人来和你PK一下!”
“别!你可千万别当真!我不研究这个,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赶紧岔开了话题。
事实上,我确实从来不研究这个,相关疑问只是出于一种常识,一种基于理性思考的本能罢了。
小马说他今天来,一是想看看我,二是想让我留心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店面房。因为他租的那个店面房刚好要拆迁,他想把推拿店搬到我们这条街上。
“好啊,小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最近我听说对面的那家足浴店好像要转让,你们可以过去问一问。”
一吃过午饭,小马两口子便立即跑到对面去问了。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跑回来眉开眼笑地告诉我,说已经和那家足浴店的老板协商好了,房租、转让费什么的都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而且那个房东也特地赶过来重新签订了一份租房协议。房东看上去不是太坏,好像还蛮好说话的。
“恰巧这两年管得严,他们足浴店的生意难做,要是搁在几年前,他们光一项转让费恐怕就要出到十万八万的!……”
很快,小马的推拿店就在我们桂花街上开张营业了。
从此,我和小马便隔街相望。我经常听到从他那儿传来一阵阵“梆梆梆”的敲背声,就好像他正在虔诚地敲着木鱼。
那些“梆梆梆”的声音,混合着街上各种喧闹、嘈杂的市声,又时不时缠夹着我店里那台修鞋用的砂轮机所发出来的“嗡嗡嗡”的声音,常常令我有一种不真实的、如梦似幻的感觉。
说起来,我和小马两个人在十多年前也曾经一度头角峥嵘,风头正劲;可如今,一个修鞋,一个敲背,而且两个人的鬓角上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挂霜了。
唉,真是岁月荒荒、不胜今昔啊。
有一次,小马抽空跑过来闲聊时,我问他:“你老婆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地答道:“她——她以前开一个小理发店。”
“哦,怪不得。小马啊,说实在的,原先我们公司的那个女出纳对你真的很不错,可惜了!”
“唉!——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她跟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小马,你现在可以啊,我既看不到你喝酒,也看不到你抽烟、打牌、泡妞!”
“嘿嘿,我信了佛嘛。大哥啊,我和你讲,人身难得,中土难生,佛赐给我们一具肉身,不是让我们一下子用坏的,而是让我们悠着点儿慢慢用的!……”
小马一边布道,一边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
可我听不下去了,便说:“你老婆在店里帮不帮那些客人做推拿?”
“她——她偶尔也上一下钟。不过,她只帮那些女客人做推拿。”
“看得出来,她好像对你很不错哦,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小马啊,你这家伙一辈子艳福不浅!……”
有天下午,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地痞突然闯进小马的推拿店,一进来便摊手摊脚地躺在推拿床上,大呼小叫地偏要让小马老婆帮他敲一下背。小马老婆当然不答应了。后来这么闹那么闹,小马老婆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可就在敲背的时候,那个王八蛋突然一个翻身,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伸出一只贼手径直抓住了小马老婆的胸脯。她吓得连连尖叫。
是可R孰不可R,小马顿时勃然大怒,立即冲上去和那个王八蛋厮打在了一处。王八蛋毕竟喝了不少酒,力气跟不上,所以打不过小马,吃了一点亏。
可没过几天,他就领着一帮纹身大汉突然冲进店里,把小马两口子齐齐按倒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等我闻声跑过去一看,而后慌不迭地拨打报警电话时,那帮王八蛋已出足了气,正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地“飙然而来,一击而去”。
经此一难,小马看上去更憔悴、更虚弱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每上完一次钟,做完一次推拿,他都要跑到我这边来歇一会儿,聊上几句。
我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挂出“旺铺转让”的告示。可他却咬牙坚持了下来。他的推拿店逐渐在我们桂花街上站住脚,有了不少老顾客。
很显然,一个人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只能像这样“打掉牙和血吞”,苦苦地挨着、R着、熬着。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我们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选择逆来顺受,直至“脱胎换骨”。
后来,我发现小马老婆的肚子竟然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有一次,我打趣说:“小马哥啊,你现在都信佛了,还这么厉害?!”
他听了一直咧着嘴笑,却不好意思搭我的腔。
经过十月怀胎,终于瓜熟蒂落,小马老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马家总算香火不断,后继有人。小马欣喜若狂。听他给我打报喜电话时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兴奋口气,估计他当时还没来得及走出人家医院产房的大门呢。
小马儿子的满月酒我自然去喝了,一只大红包也是断然少不了的。但百日酒我没去喝,因为他们一家三口喜气洋洋地回小马的老家去办了。
6,
有天傍晚,我站在店门口,望着对面黑魆魆的推拿店,不禁想,小马一家三口差不多应该返回了。
就在此时,我突然接到小马老婆的电话,她劈头盖脸地说:“大哥啊,小——小马喝酒喝死了!”然后,她就在电话那头号啕大哭。
我听了,大吃一惊,一颗心“突突突”地狂跳不已。我赶忙问了一下究竟。可她只顾恸哭着,却根本顾不上搭理我。
后来,她的手机不知道被谁抢过去了,那人告诉我:“办百日酒那天,小马倒是一直R着没有喝酒。可就在离家的头天晚上,他儿子居然冲着他呵呵呵地笑起来,他一高兴,就喝了一大杯白酒。可一喝完,马上就不行了。后来,我们连夜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去,但还是没抢救得过来!……”
我仿佛看到,他儿子的笑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灵上那一扇他用佛经牢牢焊死的酒窖铁门。
那一刻,暮色沉沉中的桂花街,每个店铺上面的霓虹灯好像都变成了一只只晃动的酒杯。
我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天地之间堆满了白酒;一杯杯、一瓶瓶、一瓮瓮的白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