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孟冬的月夜是清冷的。

  我裹紧了身上并不温暖的衣服，在夜风中凌乱的走着，老头闷了一口酒，把酒壶扔给我，他被冻的鼻尖冒红，不停的发着抖。

  我和他在酒坊中喝了一下午的酒——其实本想喝到晚上，但无论我许诺给多少金子，最后还是在打烊的时候被店家赶了出来。他们不爱金子。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而城脚下乞丐们也应该已经开始聚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城脚下烧起篝火，围在一起打着哈哈说着笑，讲着有趣的流言。而戍城的卫兵也一定会在城楼上喝着酒，唱着歌，赌着博，寻着乐。

  在夜里，城门将会是整座城最热闹的地方。而只有我、老头还有巡夜人，才会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孤独的走着，瑟瑟的发着抖。

  但是我错了，这个城里的人不爱金子，这个城里的乞丐也不爱篝火。

  他们整整齐齐的坐在城墙下，在黑暗中不发一语，像是在恭候贵客。

  坐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癞头和尚，他一身的褴褛破钟，闭着眼，十分的从容淡定——这该是他们的首领——我能察觉到，他在酝酿气势。

  “坐！”白天跟踪我们的小乞丐在和尚身后中气十足的喊道。

  癞头和尚酝酿好了气势，缓缓的睁开眼，他从上到下扫视了我和老头一遍，然后微微一笑，说：“二位，就是从百廖寨远道而来的贵客吧，请坐。”

  他的笑容很僵硬，他的肩不自然的耸着。

  他既已知道我们从何处来，那我便不想废话，直接问道：“你想要生辰纲，还是想要人？”

  他回答：“人。”

  我又问：“杀人，还是去杀人？”

  他说：“去杀人。”

  他说：“去杀我的师弟，北夷丐帮八大护法之一的杀生和尚。”

  我不杀无缘无故之人——这是我的师兄教导我的。

  “金一百两，如何？”他说。

  老头在我背后偷偷的扯了扯我的衣袖，他心动了。

  我不会为钱财去杀人，这是我和我师兄的不同之处——我不是把人命待价而沽的刺客。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金子，我只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癞头和尚说：“一，他杀了我的师弟好色和尚。二，他杀了我的帮主。三，他是我的师弟，我不忍下手。四，九龙寨的埋伏就在城里，只有我能帮你保护这个人。”

  他说的是自然是老头。我明白，九龙寨要杀的不是我，而是老头。

  他的条件和理由都给的很好，但我依旧不想杀人，杀人会上瘾。

  癞头和尚见我沉默，他有些慌了，他冷笑一声：“你没有选择余地，你要么接受，要么去死。”

  他虽说的凌厉，但我还是能看到有汗顺着他的脸颊滴了下来。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他在虚张声势。

  但我察觉到这群乞丐已经在暗地里将我们团团的围住，他们的杀气渐渐的渗出，从四面八方而来。但我面前的癞头和尚并没有一丝的杀气，他不敢有杀人的念头，除非他自己想死，他明白。

  乞丐们不讲仁义，然而却要我以仁义的理由去杀人。仁义只是他们手里的工具，他们不是商人，是强盗，而且是强盗中最卑劣的那一群。

  我只能答应他，这是他给我的唯一的选择，不然我还要杀更多的人，我不喜欢杀人。

  癞头和尚长出了一口气，他的肩落了下来，坐姿也松垮了许多。他怕我会杀了他，他也是一个怕死的人。

  他说：“金一百两，事成后会奉上。杀生和尚就在赶来这里的途中，后天两帮约定有火拼，但明天他们就会动手，一样，我们明天也会动手，所以火拼结果明天就能见分晓，后天只是个形式罢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故意营造悬念，“我只要在后天的火拼仪式上，见不到他就可以。”

  他说：“这江湖郎中就先留在我丐帮，你事情办成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九龙寨动他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轻快了很多，而他脸上的汗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十三

  杀人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更何况是没有意义的去杀人。

  我换上处处漏风的破烂衣服、脚趾头能露出来的草鞋，混在西陵丐帮的乞丐里面。

  在城外，大片的荒地上，乞丐们围坐在一起，两边各占一边，各自的领头坐在最前面，正是那两个和尚。我也坐在里面，挨着坐在我身边的正是那天跟梢的老乞丐，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雌黄的牙。

  我见到了杀生和尚：他还很年轻，他威风凛凛的坐着，他身上的僧服非但不破，反而还意外的干净整洁。

  我们相望而坐，局面僵持着，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从早晨“偶然的邂逅”，到现在已是午时。

  终于，癞头和尚忍不住了，他打破了僵局，厉声说道：“杀生和尚！你并没有尊守规则。”

  杀生和尚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呢？你又遵守了？”

  他又说：“不说废话，我们老规矩，怎么样？”

  声若洪钟，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

  癞头和尚冷哼一声，点点头，站起了身，那边杀生和尚也站了起来。他们二人走到中间的空地，一人拿着一根讨饭杖，各自摆开了起势。那边一声长喝，这边两人便冲上前来打在了一起，用的却都是很稀松的棍法——在我看来。

  周围的乞丐们像是在看戏，喝彩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但在我眼里，他们全身都是破绽——他们这是在跳莲花落。

  这场比武从开始到结束，杀生和尚一共有一百零四个破绽，而癞头和尚比较少，也有六十七个破绽，每个破绽都足以一剑致命。

  最后是杀生和尚把棍杖架在了癞头和尚的肩上。

  癞头和尚输了，他落荒逃回了城里，而他身后的乞丐纷纷倒戈涌向对面，墙倒众人推，我也跟着跑到了过去——毕竟我要在今夜杀死这个和尚，而且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晚上，城门外，一场庆功的狂欢，一座巨大的篝火。

  而我坐在篝火旁边，意兴阑珊。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杀生和尚端着一碗酒，来到我的身旁，他把酒碗递给了我，说道。

  挨着篝火，我袖中的剑有点发热，但我还不能动手。

  其他的乞丐们还在巨大的篝火旁边欢呼着，他们打着莲花落，唱着蹦儿戏，丝毫没有注意到阑珊处的隐隐杀机。

  他解释说：“新来的他们都在争着表现自己的忠诚，四处的敬酒喝酒，只有你不同，你只是一直坐在这里发呆。而且，按规矩，每个新入帮的人都要唱一段莲花落，但你没有，你不会唱。”

  他说：“所以，你是刺客。”

  聪明的人不必绕弯子，我点头承认了。

  “你杀了你的师兄？”我推开了他递来的酒碗，问他。

  他喝掉了碗里的酒，答道：“不，我杀的是我的师弟，他杀死了我们的师父，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又问：“你杀了北夷丐帮的帮主？”

  他答道：“是的，他因我杀了好色和尚，便要来杀我，我若不杀他，死的便是我。”

  我袖中的剑冷了下来。

  他转而问我：“是我师兄买的我的命？”

  我点头。

  “哈哈，他太想置我于死地了。”他笑着说：“不算你，他已经委托过三个刺客来杀我了……”他笑的有点苦涩，有点无奈。

  他放下碗，正色道：“刺客，你动手吧，我奉陪到底，知难而退的话，还不晚，你走我不会追究。”

  他的实力不足以他如此的豪迈，狂妄自大，他的却该死，而我也只需一招就能杀了他，但我不想杀人。

  沉默，我拿了一坛酒，只想闷头喝酒。

  他望着篝火，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在又回忆些什么。

  他说：“刺客，你恐怕并不知道，今日比武的同时，城中的破庙里正在厮杀，我们占领了破庙，按理，我的师兄应该从这座城里退出去的，但是他没有，他勾结了九龙寨，九龙寨的人正在和我手下的乞丐们在庙里对峙着。”

  他指了指这些欢呼雀跃的乞丐：“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我们已经赢了，他们在欢呼。而城里的人，他们还在死亡边上，每一刻都可能在死人。”他长叹一声，声音有些低沉，“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啊……”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等——城门已经关了，他们进不了城。

  而我也终于明白，我被癞头和尚骗了，他之所以知道我，正是通过九龙寨的人——他的确是一个商人，以人命而沽的危险的商人。

  可惜我也无能为力，我只能坐在这里，围着篝火，看着这些乞丐且歌且舞，考虑着要不要杀死眼前的人，最后孤独的喝着酒，等待着这个漫长的夜晚一点一点的过去。

  我明白，如果我不杀死眼前的这个人，老头可能真的会死。

  原来，我是被胁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