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第一次看《喜宴》时是什么感想,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李安电影难得有这样轻快的风格、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再看,大概父母老了,孩子大了,人夹在中间常感困顿,才感觉出轻快下的沉重、欢喜后的悲伤,初赏时秋高气爽的喜悦,被替代为“天凉好个秋”的感慨万千。
如迷宫,渐入困境,奔闯的意气都消散了,对抗的人都去哪儿了?剩下的学会了所谓妥协、和世界讲和。记得是写杨德昌的那个美国人特意说起过,《喜宴》的最后一个镜头,高爸爸面对安检员,高举双手,就寓意着妥协。其实那苍老的背影也让人想起朱自清的名篇来,人世的无奈,总要经历过才明白,纸上谈兵的年轻时代,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有朝一日会高举双手认输言败。
我倒是更在意告别伟同他们三个人后,走向安检口时,抽泣的高妈妈和叹息的高爸爸之间的对话,也是影片的最后两句台词:
高妈妈:没事儿,我只是高兴。
高爸爸:我也高兴。
两个知道真相、却又决定不彼此说破,明明伤心落泪、却又用捉襟见肘的欢笑互相安慰的老人,我们欣赏的亲情从不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他们说“爱是恒久忍耐”,是母亲背过你拭泪,是曾经威严的父亲在躺椅上睡去,苍老疲惫刻画在脸上。让人鼻头一酸的同时,想起李安说过“中国人的厚道,就是装糊涂”,其实每一幅高悬在堂的“家和万事兴”背后,何尝不是“难得糊涂”四个大字。
可是糊涂也不能是真的,高爸爸跟赛门说,“I watch,I hear,I learn.”李安的“父亲三部曲”都有点隐约可见的崇拜,老人的阅历和通达,像是高悬在后辈迷茫之前的一盏灯,而所谓的理解,是心知肚明后退后一步,这就是导演说的“厚道”,受传统教育熏陶的他,总是在寻找那条“忠而恕”的路——
“我之所以怀念过去的伦理,是因为旧秩序曾经给了我们安全感,也因为过去的教养形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当我受到挫折和考验的时候,就会自然流露出来,我必须去面对、去处理,不管是用讽刺喜剧或悲剧伤感的方式,总要面对它。”(李安)
于是故事里的人物转了很久,不管是挣脱还是回归,总是渐渐分不清亲情是束缚还是依托。
看看古代中国的大院文化,体现的就是传统伦理体系里完美的家庭结构——庞大、向心,儿孙满堂钟鸣鼎食,父慈子孝兄恭弟让,长幼有序尊卑次第。基督教开枝散叶的家庭观,因为有分裂的嫌疑,所以一贯遭到不孝的非难和鄙夷。映射到国家层面,也是“大一统”的完胜,“自古以来”的权威,不容置疑,疑则逆。
几天前看到一个房地产广告,近景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远景虚化一白发老妪,饺子旁一行大字——
“妈,我回来了。”
旁边小字注释“买大房子,和你最爱的人住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传统家庭关系的最好诠释,就像有人会隐隐觉得,高伟同如果不是个同性恋就好了,赛门虽好(注意到婚宴上,赛门一直在体贴给伟同夹菜,又担忧地看着他喝酒吗),可是威威也不赖呀,而且威威还怀孕了,如果他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不要伤高爸爸、高妈妈的心就好了,以后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祖孙三代其乐融融也是不错的呀,就像《饮食男女》里的老朱那样,一桌子美食,热气腾腾的一家人。。。不管我们自诩多么前卫、开放,思想却总会带我们走到那个因循守旧的“安全地带”。每一个个体、每一代人的往前一步,都是带着巨大的勇气,以至于常常会发现那么多努力那么振奋人心的进步,也会在一瞬间退回到起跑线——甚至起跑线以前很久很久。
忽然就觉得那个“不懂事”、但又无法完全“不懂事”的高伟同,才是最累的人。
不孝有三,亲情如山。
就算远在大洋彼岸,不但要受到母亲录音带里的远程控制,还要用自己的人生去争取幸福的权利,但这一切都敌不过,要长久地活在愧疚和愤怒的夹缝里,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同性恋的问题,而是一代人的问题。出走,回归,争取,放弃。
可能在以前看这部片子的时候,会更喜欢威严又不小心流露出慈爱的高爸爸,比起那个溺爱但却不肯轻易让步的高妈妈来说,父亲的权威感总是让他们的爱意浓度更大,只需要一点,就感激涕零。现如今我却更喜欢高伟同,虽然他赢得了很多,但也妥协了不少,想要周全,最后步步后退,差点就全盘皆输,他内心蓄积着我们这些逐渐成年的人的挫败,就像在被众人戏耍作弄的婚宴上,他任人摆布,但依然要带着不屑和怒意低声说:
“好贱!”
是的,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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