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陪儿子入睡的一个多小时现在成了我最好的读闲书的时间。他在床上瞎蹦跶的时候,我就躺在边上看我的书,不知不觉几个月下来,竟也读完了好几本书。新书不必提,前一段又细细重读了红楼,还第一次把之前一直嫌弃的后四十回读了一遍。之间又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有关红楼的评论,自己也有些杂感在大脑中终日萦绕,不如索性抽个时间理顺了写下来,权当备忘。
首先也来说说后四十回的事情。
当我们谈论后四十回的时候,最重要的其实就两个问题:
1.后四十回到底是谁写的?
2.跟前八十回相比,后四十回写得好不好?
我的回答是:1.无所谓。2.确实不好。原因见下文。
其实读后四十回的时候,我更多地问自己的是这个问题:“如果没人告诉我这是别人的续书,而非曹雪芹原笔,我能读得出来么?”这个问题跟另一个我经常问我自己的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如果我生活在民国时期,作为一个小知识青年,我会信仰共产主义么?会投奔延安么?”
我再四反省自身,觉得按我现在的见识水平,觉察到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不同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还不会大胆到敢于认定后四十回是别人所续。同样,如果把我放回民国时期,我肯定会对国民党的统治不满,但对共产主义也难免心存疑虑,未必会轻易奔向延安。总而言之,我是个虽有一些自己想法,但终究水平不济、自信不足、犹疑不定、不敢轻易下判断的小把戏,这一点基本是确定了的。
我还经常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如果地球气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变冷了,今天那些成天鼓吹气候变暖的科学家——特别是那些靠宣传研究所谓“低碳经济”“碳交易”而混饭吃的学者们会有什么反应。类似的,如果某一天突然有铁证出现,证明后四十回确实是曹公所写,那些信誓旦旦考证说后四十回是程高所续的红学家们又会有怎样的表现?(虽然最早作出这一论断的红学先躯早已作古)。我想,既是混饭吃,总还有办法继续混饭吃的,最多悄悄地转换一下论点、吃相有点难看而已。而我这样的读者,既然不靠分析红楼梦混饭吃,自然更可以随心所欲地相信我愿相信的,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哪怕后四十回真是曹雪芹写的,那也无所谓,那只能说写后四十回的曹雪芹已经不是写前八十回的曹雪芹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会去痛心疾首于曹公的“堕落”。前半生与后半生大相迥异的人在历史上层出不穷——比如唐玄宗,比如牛顿。反正牛过了,而且牛的时候牛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又有何憾?所以,后四十回是谁写的,对我这个普通读者来说,实在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好了,该说回后四十回本身了。前面的乱弹其实已经表明了我对后四十回的观感:确实写得不怎么样。
但毕竟我已经被“剧透”了。被“剧透”了,就不免被心理暗示,会越看后四十回越觉得异样,所以,必须要尽可能地找出一样客观的理由来佐证后四十回不好在哪里。总结一下,我有八个字送给续书作者,那就是:不通风月,何以写情?
可惜续书者硬要写,于是自然写不好了。
我对后四十回总体上最强烈的直观感觉有两点:一是诗词太少,与前八十回的差距太大,这点就不细说了。二是官场描写太多。虽说是为贾府败落作铺垫,但这样明显偏离了“为闺阁立传”的主旨,甚至连有些官场书信都全文照录,实在无趣的很。
从后四十回的描写来看,作者显然对属于男人的官场世界更为熟悉,而对大观园的女儿世界却很是陌生。曹雪芹写尽女儿百态,虽是天纵奇才,却也是少年时与女儿们亲昵厮混的经历熏陶所至。而续者显然更像一个呆板无趣的书生,鲜有与女性亲密接触的机会。放到现在,你让一个成天只对着电脑上的苍老师打手枪,现实中看见女生就脸红说不出话、看见漂亮女生不敢正视只敢偷瞄的屌丝去写一场女生闺蜜之间的卧谈会,他能写得出来?真要他写,他可能也就只能写写考试挂不挂科之类的男女通用的话题吧。同样的道理,我们就容易理解,后四十回里为什么黛玉竟也谈起八股文、宝玉还跟巧姐讲《列女传》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也不知道女儿之间、男女之间可以聊点什么。
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自然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瞎猜了。就像以前的穷人想象皇帝的生活肯定是天天有得吃白面馒头、坐黄金马桶。其实曹雪芹早就借贾母之口讽刺过那些臆想富贵人家生活的写评书话本的人(五十四回)。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是后四十回出自曹公手笔,那他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有一种说法是后四十回最大的价值是把宝黛的爱情悲剧写完整了,帮助了《红楼梦》的流传。但说实话这个结局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掉包计”什么的放到三言二拍这个档次的书里正合适,也算是挺不错的民间故事。但不幸的是续书者要续的是《红楼梦》,这“掉包计”就实在是太上不得台面了。
读后四十回之前,我对“掉包计”和黛玉之死的了解来自越剧,读了原文之后就更觉得这个情节很烂了。黛玉之死前前后后这几回,且不说贾母和王煕凤对宝黛婚姻的态度实在可疑,也不说一边结婚一边死人的安排太狗血,这些已经被人喷过无数遍了。我最耿耿于怀的,是对宝黛二人本身的描写。
首先,不仅宝玉因为之前失了玉而变呆了,作者甚至把黛玉也写呆了。且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回,黛玉听说了宝玉的婚事之后来看宝玉,我们那“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颦儿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不知别人怎么样。后四十回中呆呆傻傻的宝玉我尚且无法接受,更别说这样一个黛玉了。
当然,我也要对续者抱以“同情之理解”。这种情况下宝黛见面,实在太难写,所以他们只能发呆。话说回来,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你非要选择“掉包计”这么狗血的情节呢,写不好了又能怪谁?
其次,按续书的描写,黛玉临死时是怨恨宝玉的。但只要仔细读过前八十回,对宝玉挨打之后宝黛的对话、宝玉赠帕黛玉题帕以及黛钗和解这几段情节比较熟悉的话,就不难得出结论——宝黛两人的爱情早已到了心心相印的境界,即使黛玉因为婚事不成忧愤而死,她也不会恨宝玉,最多是孤独、无奈和对自己薄命的悲哀。其实全书到了五十几回黛钗和解之后,宝黛之间的爱情已经没有任何主观的障碍了。因此那之后对宝黛爱情的正面描写也就已经大大减少了。到最后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肯定是外界的客观因素。续书者非要说这客观因素是老太太也不是不可以,逻辑上勉强也能说通。但要是把黛玉描写成一个怨妇,那就完全没有道理了。
还是那句话,续书者既不通风月,自然以为爱情受挫的女性只有变成怨妇这一种可能。对于宝黛之间那种深切的爱情,以及与此紧密相关的黛玉面对爱情挫折时的心理,自然是完全无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