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是不相信明天的,他不只一次大声对未来说不,对今天说是。
文│吴春晖
加缪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不是在书本中学到自由的,他的老师是真实而贫困的生活。汽车推销员、机关职员、气象员,他都干过,靠着这些劳动换来的微薄收入他得以完成学业。指导教师在他的哲学毕业论文后面留下一句话——“这位哲学家更像一位作家。”
但这位像作家的哲学家或像哲学家的作家在闻名以前,有着不短的记者生涯。看他的照片,不折不扣的战地新闻记者气质。二战期间,他写过专栏,写过社论,当过主编,换了很多家报社,直到巴黎的解放让他恍惚回到旧秩序中,理想主义者的激情被现实浇了盆儿冷水,许是尝到了自己小说主人公的“局外人”身份吧,他淡出了新闻界。
但他已经无可怀疑的成了法国的精神领袖,在经历过战争的心灵中。他是一个应时的作家,在法西斯猖獗的时候给了无助的青年人一剂止疼针,在无着无落的战后又送上一剂营养药。
“世界是荒谬的”,加缪这样说。备受战争摧残的法国青年像抱着了一棵大树:“快呀,快给我们讲讲荒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加缪说了一个西西弗斯的故事,在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斯曾是一个国王,做过一系列触怒众神的事儿,尤其是他居然敢绑架死神,于是被罚推一块石头上山,那石头太重了,每每在快到山顶时滚落下来,西西弗斯不得不重复着推石头上山的动作和接受着石头必然滚落下来的命运。这种无望的劳动是多么好的惩罚啊,神仙也忒阴险。在加缪心中西西弗斯分明是一个英雄,那个没有尽头的磨难并没有把他吓倒,反复推石头的动作确实荒谬,但西西弗斯对这荒谬是有清醒意识的,他不断重复、永不停歇的行动就是对荒谬的反抗和对诸神的“回敬”。
如果西西弗斯受不了了,自杀了,那才是真正的屈服。套用加缪的路子,生活是荒谬的、毫无意义的,每个人都难逃西西弗斯的命运,谁又不是在推着一定会滚下来的石头上山呢。但不是说生活就不值得经历了,不是说大家都该自行了结了。活着就是要在这条叫荒谬的钢丝上游走,踩着它前行,那脚步中有人之为人的全部吧。
闭着眼睛在脑子里过一下大多数人的生活:起床、吃饭、乘车、八小时工作、乘车、吃饭、睡觉,偶尔还会有那么一顿两顿饭吃不成;周一周二周三到周五……这生活也不比西西弗斯推石头精彩到哪儿啊!如果某天你突然对此厌倦,问自己一声——“这是为什么啊”,那一刻你可以去读加缪了,你已经意识到了无孔不入的荒谬。
逃吗?换一个城市,换一批脸孔,换一道风景,用不了多久,荒谬感会再一次袭来,继续换吗?可以,但别企图换到一个没有荒谬存在的地方。绝望吗?西西弗斯都没自杀呢,你哪有资格绝望,谁绝望谁就输了。
忍着吗?忍着的人是因为相信明天,想象明天也许就无需再忍。每个人周围都有那么几个人吧,比如透支健康去赚钱的男人、比如丢掉自我去粘着孩子的女人,又比如我们自己,哪一个不是在心底为自己的未来描绘出一幅无甚光明的图景,哪一个不是觉着时机未到还是安于现状老实生活吧,但不知道那个幻想中的未来还能不能到来,不知道那个终于到来的未来是否能偿还那些丢失的“现在”。
芸芸众生寄望明天,加缪是不相信明天的,他不只一次大声对未来说不,对今天说是。没有未来,因为未来会同今天一样荒谬。他要在荒谬中生活,对未来无动于衷,用激情去穷尽每一个现在。如果寄望未来,一定会为自己设置目标,人便成了目标的奴隶,用幻想中的自由代替真正的自由。
在没有幻想和希望的世界里,加缪的主人公都成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在丢不掉幻想和希望的思维模式里,我们拱手让出自由,甘愿为奴。哲学家终究改变不了世界,一切都是一只脑袋里的自娱自乐、自问自答,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荒谬。
加缪向来反对开快车,却死于一场高速驾驶所导致的车祸,如他所言,难逃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