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是我父亲的父亲。年轻时,有人叫他树根叔。实际上,他的名字中含有“沛”字,阿公说这个名字是形容树木繁盛,苍翠叶茂充满活力的样子。我觉得这名字真好,像极了他幽默风趣,不紧不慢,不骄不躁,一直磊落飒爽的样子。他慈眉善目,不喜烟酒,没有那些遭人嫌弃的恶习,总是爱笑,明媚的笑。
啊公的懒佬椅
一排排 像竹排
啊公日日挂渔排
这是我小时候给啊公写的打油诗。那时,很少能见到啊公,他一直都是生活在海上,只是偶尔上岸回家理发。每次回来,就喜欢躺在一张竹制的懒佬椅上,轻轻摇着蒲扇,微微闭着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可是他每次回家只住一两天,便要匆匆赶回海上的小木屋,因为,那里有他精心养着的鱼和生蚝。
半生海上
阿公,大半生都在海上漂泊,年轻时驾驶渔船出海捕鱼,后来年纪大了便成了三个儿子的生蚝养殖管理员。
小时候,偶尔嚷吵着爸爸带我们出海,才能去海上见见啊公。坐着用柴油机驱动的木船将平静的海面破开,船两边是滚滚的海浪不断地后退。机器突突突的声音,很大,在开船的时候,这种声音大到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风也很大,仰起头迎着风,发丝随风起舞。
每次出海都要经过两座山,那是两座极为相似的山,它们在海中间相对而立形成一个门洞,人们管这个地方叫“门颈”。经过了这里,便是无边无际的海了。
我喜欢爬出船舱,看着水面翻滚的海浪,水中时而出现胀气得像一个球一样的小河豚,时而游过一只欢快的小螃蟹。
不断随着波浪后退的是海上成片的蚝排,这种传统养殖生蚝的蚝排,就是用缆绳将的竹子横竖规则搭建而成,形成一块长方格架子,下面用几十个直径一米两面封塑的蓝色塑料桶支撑起来。生蚝在蚝排上吊养。还有一些是在海水退潮后,用水泥柱粘好插在凃滩上养殖。独特的咸淡水海域交汇,是养生蚝得天独厚的优越环境,这里养的生蚝肉质特别鲜美。
船开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便到了啊公住的地方。
他住的房子框架是用铁焊成的,有钓鱼台、有洗手间、还有地下室,还带有窗户,墙体是用木材封闭而成,整座房子架设在海中央的蚝排上,俨然海上小别墅,实际上就是一座小木屋,随着波浪沉沉浮浮。
随意掀开一块地板,看见的就是流动不息的海水。那时的水很清澈,我与弟弟用鱼网随意一捞,就能捞到小鱼小虾。
小木屋的远处是一座特大型的跨海大桥,全长将近三公里。横跨茫茫大海,气势如虹。大桥不远处,正有一位渔民在打鱼。他的小木船没有机器,船边放着小木桨,还有一根长长的竹篙,头上戴着一顶有些破旧的草帽,只见他将渔网用力抛出,抛开的渔网在空中形成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即落入水中。接着,他便敲打着船上一块铁片,叮叮当当有节奏地响起。我们大声呼唤着他,他回头微笑招手,他便是啊公。
他与穿着随意的渔民不同,虽然干着苦力活,却时常穿着整整齐齐的,看起来颇有老干部的样子。他喜欢穿“的确凉”衬衫,据啊公说在七八十年代,“的确凉”是一种流行的布料,能买上一件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可能这就是他后来一直都爱穿的原因。
那次他带着我看了海上奇观,那是一种大型水鸟捕鱼的场景,这大型水鸟便是鸬鹚。只见,一排鸬鹚整齐地站在船头,全身乌黑发亮的羽毛,一张坚硬锐利的长嘴巴发出“咝咝咝”的声音,鸭蹼状锋利的爪子紧紧勾住船舷,碧绿的眼睛透出犀利的光芒。忽然,一只鸬鹚收起翅膀如箭一般射入水中,不一会张开翅膀拍水而起,嘴巴里还叼起了一条鱼。迅速飞离水面后高兴地扇动着翅膀,甩起来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串串洒落的珍珠。
海上落日慢慢沉入海平面,一半倒影与半边夕阳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圆,洒落的光芒随着微波轻轻摇晃。他戴着草帽,穿着“的确凉”衬衫,用竹篙左一下右一下撑着小木船,他的背影倒映海中,随着海水晃动,仿佛海上流动的画卷,竹篙划开的波纹在海面上细细蔓延流动。这样的背影镌刻在我的脑海中,不曾随着时光匆匆流逝而片刻模糊。
夜幕降临,茫茫的大海一片漆黑。
阿公的小木屋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是他平时睡的大床,另一张小床是临时给过往渔民借宿用的。那次,我和弟弟睡在小床上,床边是一扇往外向上的窗户,铁窗户很重,我用力推开,跪在床边眺望着远处的海,茫茫的大海,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渔火便是生活里的光。
小木屋随着海水轻轻摇晃,还有海水在耳边轻轻拍打的声音,催人入眠,那一晚我却没有睡着。
海上生活的艰苦,没有消磨他的意志,承载着生活之重,在海上浮水前行,我想问,他是否会感到片刻的孤独?
汹涌台风
那是2003年7月,那年发生一次超强台风,“伊布都”台风胚7月19日在菲律宾形成,并增强为热带风暴,此次台风给菲律宾及华南地区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7月23日在广东电白地区正式登录,风力达到12级,所有渔船全线停航,归港避风。啊公见惯了风浪,以为这次的台风与过往没什么不同,于是他没有上岸,料想不到,这次的台风来得如此汹涌。那时候手机并不普及,台风刮起时,根本没办法联系他。
那时台风中心逼近啊公住的小木屋,电闪雷鸣,海上大浪滔天。他,掀开小木屋的地板,匍匐爬到用木板铺设,四面没有墙壁的简陋地下室,抱着柱子,裹着最厚的棉被,浑身瑟瑟发抖,海水不断翻滚,电闪雷鸣,漫天大雨泼湿了他的棉被,小木屋随着海浪不断飘远飘远。在海上漂了一夜,他以为在那一天,就这样随着海浪永远飘走。
我和弟弟在家里关紧窗口,看着窗外不断被台风卷走的铁皮像翻书一样,对面的建筑工地上已经建好的柱子像米诺骨牌一样依次轰然坍塌,路旁的树被连根拔起,漫天的塑料袋在飘动,滂沱大雨模糊了玻璃,我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在内心祈祷,希望啊公平安无事。
幸好,7月24日,台风就迅速减弱成热带风暴,父亲及叔伯待台风过境,立即召集多条渔船出海找寻啊公。当他们一直顺流而下,在百公里以外的海域找到他时,已浑身湿透。如今我翻看当年的新闻,如此记录“台风登陆后,在广东省多处地方带来大暴雨和造成土崩,导致20人死亡,3人失踪,接近6,000间房屋倒塌和超过1,000万公顷的农作物被损。受灾人数超过740万,直接损失逾19亿人民币。”
当啊公被找到回家时,他头上顶着灰白凌乱的头发,历劫归来脸上依然面带笑容,穿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上还背着一个用鱼线编织的网袋,镂空的网袋中装着一些衣服,一个锈渍斑驳的银铁色手电筒从网袋中探出摇摇欲坠。我当时眼眶湿透了,有些发红。幸好!幸好!平安回来!
那年,他刚好七十岁,就从此退休了。人生经受了如此多的风雨洗礼,才能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吧。
回归岸上
童年,我坐在海上眺望远处的海,我所见之处,是生活。成年后,牵着孩子站在沙滩眺望远处的海,所见之处,才成了风景。
啊公回到岸上,属于海的痕迹仿佛逐渐消失,只有那挂在墙上的蒙上尘埃的网袋与那长期接触海上潮湿空气锈渍斑斑的手电筒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他仍时常躺在一张竹制的椅子上,偶尔到码头与别人聊聊天,总是面带笑容。
后来,他实在是闲不住了,就戴着老花镜,低着头,坐在家里织渔网,花白的头发,用简陋的工具编织了一张张规格标准,纹理整齐的渔网挑到集市上售卖,大概这是他重新遇见海的方式。那时,他是否能重新听见耳边低吟的海风。
去年,他身子骨还挺硬朗,我带着丈夫孩子回到我们的海滨小镇。他跟我们聊起了年轻时的事,说到他十八九岁的时候,他驾着船到偏远的海域,那个后来,渔港委员会看重他的才能与品德,推选他做正主任,可是他推辞了,他说从上几代人开始就已经生活在这个小镇,他肩负着养活一大家子人的责任,无法在他乡承担这样的重任。更重要的是,这辈子他只在学校读了两年书,虽擅长算术,但他深知自己的文化水平亦无法支撑自己完成这样的工作。我想,获得他人的认可与肯定,是不是就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今年,他89岁了,因一次晚上起来上洗手间,手扶着床边,腿脚无力,“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在地上,从他就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盖着一张毛毯。干瘦的身体,如同干枯的树枝倒在大地,上面铺满落叶。他没有过多的财富,一生平凡,正直,勤劳,善良,朴素,但这是他带给我们无价的财富。
现在,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却不断念叨,机器打着了,我该去捕鱼了。
海上捕鱼的岁月,也许艰苦,但负重着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在船上沉浮,却如履平地,让他感到踏实。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其实他的心一直在海上,那是他最自由的时光,也是他最好的年华。那时的他真正地沐浴阳光,与海风作伴,不畏惧惊雷,船头逐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