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梦

我有一个梦。

我想以后赚钱了就给我妈开一家茶楼,让她天天只管打麻将、喝茶、闲聊八卦、做一个真正的居家女人。

我妈三十八岁才生的我,如今我已经二十岁,过了九月这个生日,她就离六十岁又近一步了。

她是个妥妥的六零后,是苦过来的一代。她这一生,在她看来平平无奇,但在我看来却是跌宕起伏。

幼时,她是家里老小并且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论是生病的母亲还是能干的父亲以及严苛的哥哥们都对这个唯一的幺女溺爱至极。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双被世事磨暗了的双眼总是闪着自豪的微光。

她是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孩子——初中毕业。外婆的早逝让她对婚姻没有正确的观念,以至于她匆匆开始了她失败婚姻的人生旅程,也为她未来近五十年的辛劳命运开启了大门。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长相不错能说会道的小年轻。

年轻、好看、会说话,这些渣男的标配他都具有了,渣男他也当定了。

不顾家人的反对扯证后的第一年,她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

一胎是个女孩,狗血剧的套路就会马上上演了。

在农村,没有儿子就不能在新家站稳脚步、不能得到婆婆的认可,更何况在那样一个婆婆的婆婆还健在的大家庭。于是我的二哥注定是要紧接着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是儿子,待遇必然要好些,这也为将来二十年后的母女矛盾、姐弟矛盾埋下了巨大隐患。

添丁进口自古就是好事,但是那是对于富裕人家来讲的。然而一家近二十口人靠不足十五亩田地过活的家庭是绝算不上富裕的,所以,二哥的到来在那个时候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养活两个孩子成为她还没出月子就在思考的难题。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改革开放的发展态势良好,哪怕是穷山沟里也知道了广东是一个遍地生财的宝地。

她和男人就着黑夜的决绝商量了一整晚,最后狠下心决定让男人出去闯一闯。

说干就干!

天一亮男人就带上家里不多的积蓄和同乡的人搭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长的车,心里想得要多少牛才拉得动呀?结果一团黑气儿就把那么的家伙推走了,啧啧!”

她再谈起这些经历的时候眼里尽是对那时候无知的嬉笑。


出去的第一年,男人经历什么她不清楚,但是那时候她坚信男人是爱她、爱孩子、爱她们这个家的,他会辗转几次把八成的工资寄回来。让孩子和她尽量在那个人人多杂乱的大家庭里过活得好一点。

但是啊,神雕侠侣里的裘千尺说过,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千尺就是百丈,百丈之外哪还有什么夫。

何况她与他相隔何止百丈。

变心是迟早的事,一边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边是糟糠之妻、黄口小儿。

摆在面前的抉择很好做。

男人不再往家里寄钱。忙、累、等两天、没钱、先这样吧。成为她背着儿子牵着女儿赶到村口给男人打电话时,男人说得最多的话。也就是那一年,她学会了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学会了一个人从春季播种、夏季照料、秋季收割、冬季储粮、学会了和姑嫂打架、也学会了向外公和舅舅们服软。

再后来,男人回来了。

回来和她离婚。

那一年,她三十一岁。


岁月熙熙攘攘,时光匆匆流逝。人生的大巴车有人走也有人来。

次年,经人介绍认识我她的第二任丈夫——我的父亲。

那是一个长相普通、老实内敛的男人。因为家里穷,所以哪怕已经三十岁了也没有娶妻生子。这也成为了她在众多相亲者中选择了这个并不优秀的男人的最大优势。年初疫情期间,我们娘俩难得地聊到这个话题,她很决绝地说:“我跟着你爸纯粹就是因为他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就算把两个孩子带过来也不会担心受到苛待。”

她的话让我为我爸感到千分万分的不值,也为我觉得的爱情感到不值。我盯着她恶声恶气地说:“说这么多你还不是和我爸在一起了,你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看不起谁呀。”

话刚落,她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见状,我知道又说错话了。我等着她的愤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只是带几分无奈地看看我没再开口。我宁愿她恶狠狠地骂两句,让我也有几句继续争辩地机会,不至于一丝理也占不到,白白在那里受着内心的谴责。


三十二岁的那个冬天,这个还留着长发的女人和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组成了新的家庭。

次年,在我奶奶,那个全村人都避之不及的老人的催促下,我的姐姐来到了这个世上。而她之前把两个孩子带过来的如意算盘还是没打成——那边的老人并没有放手。

再嫁我爸时,她已经不是那个初为新妇的软柿子了,在我们村她是出了名的能干。能下地也能织衣,会做饭也会打架。哪怕是二十年后的我也知道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

我爸知道我奶奶欺负不了我妈,他再次南下打工去了。他肩上不仅有他唯一的女儿还有别人的一双儿女,他、他们不敢停滞。

那些年过得不算容易但好在踏实,她知道那个每次都是因为他的来电后山才会传来喊她接电话的声音的男人是不会背叛她和她们家庭的。

时间转眼来到了千禧年,我姐也已经五岁。她们俩又在一个黑夜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跟着我爸一起南下。我爸再三踌躇,还是支持了这个胆大的女人,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

转眼来到新的一年,俩人简单打包了各自的东西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虽然辛苦,但是双向奔赴的努力的的确确是成就显著。

除去我姐的学费,我家的存折也开始有了余额。舅舅家在镇上买了新房,我妈也开始了打小康生活的主意。只可惜我姐是个女孩。所以,南下的第二年,我出生了,在广东出生的。一个月后就带回老家了,城里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太高,她们要把钱留着,也要给她的两个女儿盖一幢房子。

她又回老家操持起了家庭,她会在春天熬我不认识的草给我们喝,村里的婶子说那草喝了少生病,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神草就是车前草,清热去火的草而已,那个初中毕业的女人硬生生地让我喝了近五年。多少年我爸还老把这个拿出来玩笑我妈呢。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都是因为我小时候总被人说不好养活,自己也不争气,总是在生病。有一次生病一天扎了九针,着实把她吓着了。她一个女人照顾两个孩子是当真不容易。夏天上坡干活儿,她必须得带个背篓。我儿时夏天的午睡有百分之八十是在那个靠着槐树的背篓里发生的。秋天农忙的每一个天没亮的早晨,她必须得比其他婶子更早起给我这个祖宗用滚开的水冲一杯鸡蛋糖水。她还必须在冬天里既要满足我一个小女孩爱美的小心思,又要保证不会感冒。我不知道那个还很会打扮自己的女人是怎么忍受带着一个长得一般,还非得在秋衣秋裤外面套一条夏裙小不点儿的。

现在想起来实在难堪,却又实在感激那时候的她还是照顾了一个女孩子爱美的虚荣心。

那些年,其实还是很难!


要照顾孩子、要照顾庄稼、要照顾梦想。

那时候的日子再难,她也还是会从时间海绵里挤出农闲的空余时间去做一个惬意的女人。

她会在爸爸寄了钱的冬日里,去姐姐读书的大队学校外的馆子了打打麻将、也会在姐姐生日时嘱咐馆子老板办些好菜、还会穿上她出嫁时外公给她买的黑皮靴回回娘家。

我问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打麻将,她笑说,生来就会。

但是我却听说,那些年她去过广东,找过那个男人,回来就在村口的馆子学了麻将,却没时间玩儿精就离婚了。我还听说,广东的女人都会玩儿麻将。


我爸从不因为她玩儿麻将而说她一句,因为他知道她是还有梦想的人。然而她们都不知道的是,她的梦想分了近二十年才完成。

我出生的第二年她拿着不多的积蓄在破破烂烂的祖房左侧砌了两间房和新的厕所,以彰显她对奶奶不帮我们帮幺姑的抗议。事情办得漂亮,但是存折上的数字却惨不忍睹。于是,在新房子也逐渐变得老旧起来、孩子也逐渐变得自立起来,她再一次去到了广东。

她们把我们交给奶奶,那个快七十的老人,老年人养孩子都是一个样,不生病就是好的。至于卫生不卫生的,那副经受七十年风霜的骨头已经经不住折腾了。于是便有了外公去世那年她在家只停留到大年初二却在大年初一给我们洗床单被罩的光辉事迹。然而幼时不晓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对,只觉得爸妈并不爱我们,过年回家只待几天就要离开去城里享福去。

时间就是这样在恍恍惚惚中就过去的。日子不算难,也并不轻松。在亲朋好友接二连三的购房盖房的刺激下,她终于决定再出去奋斗一年,明年就回老家盖新房了。

但是意外总比成果先一步到来。

我爸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终于还是出问题了。三个月,福建、重庆、成都的知名医院她们都跑遍了,最后结果都一样,乙肝病变导致的病毒性肝硬化。

那一年是2011年,我正好十岁,我姐十五岁,我爸四十七岁,我妈四十八岁。那一年是这两个抠搜了半辈子的人花钱最大方的时候,然而,金钱在病魔面前是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县医院的病危通知是还是下来了,我放学回家时,我爸已经被村里平时受他照拂的人包车送回来了,他蜷缩在床上,我并不清楚怎么了,我只知道姐姐在哭,奶奶在哭,幺姑在哭,院里坐着大片的叔叔婶婶都在偷偷抹眼泪叹息说好人不长命,但是唯独我妈没哭。我看我妈没哭,我也不哭。爸爸还在床上,还是暖和的,只是我喊他他不再理我,给他说考试九十五分也没有夸我而已。

为什么要哭?

没人告诉我。

后来幺姑要联系送香纸了,我妈妈却没能同意,她说,咽气了再送也来得及。事后谈及,她说她有直觉他不该短命。也确实,奇迹发生了。贵人总是在最最危机的时候出现——我的前大姐夫。他家是中医世家,大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照他父亲的偏方抓了副中药。第二天早上还没睡醒,我隐约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再后来我在饭桌上看着我妈红着眼催促我赶快吃饭吃完快去上学。

我看着她红了的眼眶反倒安心几分。果然没出几天我爸又开始和我玩起了空心花生的游戏。




肝硬化是个富贵病。这是村里人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爸爸身边发现的。

我爸自从11年的死里逃生以后,就得为了活着苟且的生活着。他需要吃肉、需要营养品、需要吃十四块一颗的护肝药、需要输八百一罐的白蛋白、需要休息、需要少生气少激动。这些需要的基础是什么?是钱!11年的时候家里盖房子的钱已经花光了,我妈当年带着不足一千块钱只身一人去到了成都,用一个月不到两千的工资保证了一家人的生活。我不能想象她当时心里的恐慌以及到底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

该年七月中旬,我和奶奶哭得半死地将还在读初二的姐姐送上了前往成都大巴车。十四岁的她和我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这一挑就是八年不止。

是的,我爸还是坚持了八年。用我姐和我妈辛苦工作的工资和他自己不甘落败命运的意志,与病魔抗争了八年。陪伴我走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路。

而我妈也在这八年里彻底换了个模样。她变得易爆易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她变得不再打扮、不再管理身材、不再逛街、也不再挤时间打麻将。

我爸也在变化,但是并不明显,但却致命。他变得敏感、变得自卑、变得极端。

我的青春期在这样的环境下畸形发育。因为我爸有病不能生气,所以我不该叛逆。因为我妈太辛苦我应该体谅,所以我不该攀比。我尽量按照她们需要的去活,我的成绩代替了她们的新房成为炫耀的资本、我的懂事、勤快成为她们故作矜持的说辞。

我越长大越讨厌这样的行为。她们只知道我常年得第一,却不知道矮子里的高个子压力有多大。

我像压紧的弹簧,随时准备反弹。

她活得越来越世俗、虚伪、穷酸、可怜。我都忍不住要同情她了。

终于,弹簧在失去平衡后反弹了。我爸最终在他抗争的第八年里不甘地离开了我们,他的离开,我知道我们三个在悲伤之前先是松了一口气,悲伤是在后来的没有他的日子里品出来。

我的反弹来得疯狂。我开始无止境的和她吵架、忍不住的凶她、不受控制的埋怨她。她也开始嫌我不听话、太暴躁、不讲理,严重时我们会好不留情面的互相指责、互相谩骂、互相为难。我开始在背后骂她,骂她没有心,骂她我爸都生病了她还要吵架,骂她有钱也舍不得,骂她哪怕是皱纹都透露的俗气。我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去形容这个曾经认为最美丽的女人。

这些行为持续在我整个高四的复读生活里。

当然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所以伴随这些行为的还有她不要我复读的威胁,并克扣我的生活费。

这是一个死循环——她克扣我生活费,我就怨她,我怨她就和她吵架,我俩一吵架她就克扣我生活费。

我曾经思考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新平衡。

她知道我在惩罚大家,惩罚那份悲伤前的如释重负。我惩罚的毫无理由,却因为我是我爸最宠爱的女儿而有了立场,也有了被原谅的理由。


一直到大学开学,我进入了新的环境,见识了真正的社会,我才开始理解她。也突然想起她在她工作的地方给我存的一摞用口水擦过名字的草稿本、想起冒雨从老家带到县里再送到我高中学校来的鲜李、每次放假提前回家打扫卫生等我回家的身影,然而这些只因为我的一句“别人看到我用别人用过的本子多丢人呀”、一句“爸爸走了才发现再也没人给我送李子了”、一句“读书累,放假回家还要打扫卫生那还不如不回”。

说是突然想起了,不如说是因为我见识了真正的社会,理解了她的不容易、明白了她的不大方、懂得了她的世故。

我被压制的叛逆期最终还是给补上了。

然而那个为儿女辛苦一辈子、被命运戏弄大半生的女人连最基本的安稳在该退休的年纪都还没得到。

所以,我以后就想开一家茶馆,馆子别太大,就要像小时候那个大队学校外的馆子一般大小,每天都要有人来谈天说地、吹牛八卦。她只管在那里听着、笑着、等着我每天下班回来陪她关门、回家吃饭、出门散步。她的青春我还不了,我想给她一份安稳的晚年。

谨以此篇感谢我的母亲、且警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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