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我又梦到那场大火了。


梦见灼热的橙红,梦见挤在角落的残次品,梦见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微弱的呼吸都好像可以将地窖顶的石板震碎,梦见一派荒芜的废墟,而刺骨的疼痛依旧真实到让人喘不过气。


所以我想,我该将这一切写下来,作为一个时代的悼词,就好像在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海中立一块墓碑,我盛大的童年被装进漂流瓶游荡至美丽的孤岛一一我的意思是,我所记得的世界本来的面貌,在这个虚构的“美好”现实中像一面哈哈镜一一但镜中扭曲的荒谬才是真实。


我知道或许这些词句会被埋葬进地底,然后被分解、遗忘。但我写下这些仅仅是我自己想写,仅仅是一个临终的老爷子的一些念想。


“喂!"我向自己的内心呼喊,但那里空无一人,仅剩荡留的回声。




我还记得我是孤儿院里最没有存在感的小孩,但我观察他们,观察那些琐碎的事,就好像我在做什么实验,我是掌控者。


孤儿院是以老院长的姓命名的,我们都叫他“洛托茨院长”。老院长平日忙,生活就由埃尔维克来负责。


埃尔维克一一!多么耀眼的名字!那时我们都跟在他身后,像一群虔诚的信徒。


他是我们当中最大的孩子,也是最聪慧的。我还记得他生了一头金色的毛发,那双灰绿的眸子像玻璃弹珠。


埃尔维克是一位可靠的兄长一一即使我知道他孤傲地不可一世,他对我们很不耐烦。哪怕是对岚诺,他也仅仅将她作为一个好用的媒介,一个可以让他爬得更高的信仰。他只是太单纯了,单纯到把那种利已的欲望误判为爱。可那种乞求讨不来爱的,所以岚诺只把他当弟弟,他却天真地认为那是神母的纵容与接纳。


可悲的兄长!被辱没的天才!


那时每隔半年我们都会被送进实验室,是埃尔维克领的路。他站在最前面,比我们高出一个头,前进的步子坚定地不容置疑,那双眼睛却如沼泽地的一滩死水。


那时我不明白他的怏怏不乐,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小孩子无法承受的痛苦与悲哀,而他从我认识他起就遭受这样的折磨。那苦难让他耗费了彻夜甚至一生去寻找什么消解,却终是徒劳无功。


小孩子的无知是压在他身上浸了水的绵被,盖上太重,掀开太冷一一于是他将自己浸在梦里,一个他为自己虚构的梦。他是沉着稳重的兄长,是图书室为我们答疑解惑的智者,是舞台上奏响小提琴的时代之星。他是一片久遭曝晒的龟裂的土地,而我们是夏日阴云带给他将至甘霖的谎言。


那时我们都太小了,太无知,也太吵闹。我们把那些官员称作伟大的白制服糖果制造机,把埃尔维克的隐忍与落寞误解为无法得到甜食的渴望。我们太残忍了,将一个半大的孩于按进无底的愧疚深渊,却还嬉笑着对他说:"实验室很大哦!那些穿白衣服的哥哥还给我们吃糖!有好多颜色!埃尔维克哥哥不能进去好可惜!”


...啊。多残忍!


他知道我们会被送上改造床,知道我们会被当成棋子或废品,但他只能被迫无动于衷,在看守员的凝视下扯一个悲恸的笑, 用尽所有力气说: “进去吧,玩的开心。”


...。


我们才是杀死他的人。


我们杀死了童年的他,社会杀死了青年的他,而他只能在走投无路的末途将上膛手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


于是,我们的兄长,时代的小提琴家,就被这样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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