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个小乞丐的故事
珞珈山不高,却树木浓密,滿山的马尾松和灌木丛,是野生动物和各种鸟类的乐园,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松针和枯枝敗叶,这既有利于各种菌类的滋生,也为居民提供了充足的烧炉灶的燃料,于是,春秋雨水较多的季节,上山采蘑菇,平时上山捡柴火就成了我和同龄伙伴们常做的事情。我们居住的武汉大学二区座落在珞珈山的西山脚下,因此,上山活动极为便利。在更西边约两里多的地方,有一个杨家塆,原是一个农村,住的都是清一色种田的农民,后来,大概是因为离校区较近,出入武汉大学的唯一公路又从旁边经过,交通便利,就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小集镇,这里既有原来的住户一一农民,又有许多经商的商户,小街上有米店,有布店,有铁匠铺,有杂货店等等,凡生活所必需的用品,这里都可买到。这里有比较富有的富人,也有很穷的穷人,珞珈山及其周边地区也成了这里的穷孩子们常去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常上山耙松毛,捡柴火,在雨季菌类大量生长的时候,他们常常上山采蘑菇到处去叫卖,以贴补家用,我家门前是他们来往的必经之地,一年四季我都能看到他们揹着装滿松毛的背篓,上面横放着一把竹耙,三五成群地从门前经过,有时提着满篮子的蘑菇到门前叫卖,有时候,我看见他们揹着竹篓,拿着一根竹竿,上面装有铁絲钩子,到处採摘构树叶,我问过他们,知道那是喂猪的好饲料。因为常碰面,在山上耙松毛采蘑菇时也常遇到,所以也就面熟了,有时还互相笑笑点点头。其中有一个,每到春夏之交,特别是下雨天吃中饭的时候,偶尔在我家门口出现,手里挽着一个篮子,篮子中放着一只碗,头上常戴一顶破斗笠,有时戴一顶破氊帽,就像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中贺老六戴的那种,穿着很破的衣服,瘦骨嶙峋的模样,他坐在我家前门口台阶上,隔着纱门,(武大的居民住宅都安装有纱门,以隔蚊蝇。白天,大家都习惯了不关大门,只关纱门,以利采光和通风。)看见里面在吃饭,就轻轻地敲敲门,将碗举着晃动一下,家里人看见了,就盛一碗饭给他,他会说一声谢谢,然后离去,有时,饭由我送出,他会对我笑笑,因为我们认识,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却面熟。有一次在山上捡蘑菇,我们还发生过爭执,因为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丛蘑菇,我动作快一些,先抢了上去,他说是他先看见的,争执不下,后来他说,他采了蘑菇要卖钱的,而我只是自已吃,少采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要我让给他,我想想也是这样,就让给了他,以后再見面,总是互相友好地笑一笑。为什么是春夏之交出来讨饭,后来,长大了一些后我才知道,每年这时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家里的存粮吃完了,田里的稻谷还未成熟,许多人家处于断粮挨饿的状态,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光,民间称呼这为“春荒”,为了度过春荒,其中办法之一就是让孩子们出去讨饭!在武汉大学,因为是知识分子群聚之地,人们都很善良,所以讨饭总是会有收获,但是也不能总到固定的人家去讨要,在那个年头,谁家里也没有太多的存粮,施舍一点也须从牙缝里省下来呢。他为什么总是下雨天来?我问过他,他说天晴要干活,忙!唉,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啊。1949年5月,武汉解放了,6月以后,就没有見他在我家门前出现过,1950年,有一次我上山耙松毛,又碰见他,只见他气色好多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也不像以前表情木木的,脸上还带有微笑,他见到我很高兴,聊了起来,闲聊中,我问了一句“今年没有看见你到我家门前去了?”我有意避开“讨饭”二字,以免尴尬,他却显得很自然不在意,他说,“解放了,政府帮助、救济穷人,又搞了土改,分了田地,分了地主的余粮,有饭吃了,哪个还会出去讨饭?”是啊,解放了,天变了,穷人翻身了,正如那首歌里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以后,我还遇见过他几次,他说他上了识字班,又上了速成学校,后来我到城里上了中学,回家时间少,再也没有碰到过他,我想,他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途,若他还活着也该有八十来岁了,他与我年令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