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在初二的上学期,迎来了他的县级公开课。
这对于每个老师来说,都不啻于一次大考。
学生要考试,老师也要。学生的分数,打在试卷上,老师的分数,打在每个听众的心里。
届时,不仅外乡镇的老师会来听课,教育局的教研组,也会躬临盛会。仪式感满满,这是老师参与的课堂最高光时刻,谁也不想把这样的演出搞砸。
可能是阵仗过于隆重,以致有的老师压力过大,怕临场发挥不佳,会先选择“演习”一番。就是把要上的课,先上一遍,其中不足,修补一下,尔后的公开课,再重复一次相同的内容。
赵老师是不屑于如此演习的,他想把真实的课堂样貌呈现给大家。他甚至没告诉学生上哪篇课文,没要求学生预习或者准备什么,一切全靠临阵应变。
紧张的时刻终于到来。这天,阳光特别明媚,没什么风,树庄严地站立着,整个校园,多了一种平时没有的肃穆感。
各路豪杰,齐聚一堂,学生坐在前面,背对着几十双眼睛,都不敢轻举妄动。
赵老师徐徐走进教室,先是微微一笑,跟远道而来的老师们问了声好,随后便从文件袋里两幅字,左右各一,展示给大家。
只见上面写道:“若不撇开终是苦”和“各自捺住始成名”。
一副对联!由同学眼中的惊奇,看得出这是一堂没经过演习的课,保留着原汁原味。老师们也都微笑着,对这新奇的课充满了兴致。他们听了很多课,无一例外,都是讲课本内容。而那本薄薄的语文书,根本不能代表语文,数不尽的名篇佳作,流落于书本之外。他们也期待,跟随赵老师,探访语文的奥妙。
赵老师大赞对联是中华文化瑰宝,是全世界独一份的璀璨,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像汉字这样,堆砌出如此讲究的语言。寻常院落有之,辉煌堂宅有之,小小亭子可见,巍巍大门亦可见。以前,对联也称对对子,是深受读书人喜爱的游戏方式,你出个上联,我对个下联,饮酒作乐时,兴之所至,便来对上两句,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赵老师在黑板上写了“若”字,又写了个“各”字,说道:“刚才给大家展示的,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副对联。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副对联,不仅字面巧妙,恰到好处,而且由表及里,内涵深刻。”
他边说边用左手掩住“若”字那一撇:“沐之同学,你能告诉大家,上联怎么解释吗?”
这问题,对李沐之来说,显然不在话下,他站起来回答道:“‘若’那一撇,如果没有撇开,而是直直竖下来的话,就变成‘苦’字。”
“回答得很好,那请你指定一位同学,来解释一下下联吧。”赵老师转了个身,本想遮住“各”的某一部位,又放弃了。
这边,李沐之显然没料到赵老师会让他指定人选,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坑害谁。转睛一看,坐窗口的许飞宇,一改往日懒散,正襟危坐,右手执笔,左手平伏桌上,一副用心思考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惊扰到他。
可偏偏李沐之看穿了他的心虚。平时,这哥们没少给他添堵,此时不推他一把,更待何时。
许飞宇一听指定他,只能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知道李沐之抓住时机,公报私仇,此时心里一定乐开花了。
奈何他重理轻文,偏科严重,数理化,猛如虎,语政史,菜如鸡。而且刚才演得过头,入戏太深,一心只求没被老师点到名,哪知同学会设计他。
他愣了一下,急中生智说:“老师,我能请一个同学帮我回答这个问题吗?”
“既然你想求助,那就请吧。”赵老师一向宽宏大量。
许飞宇扫视一番,特意瞪了李沐之一眼,面露得色道:“我想请班长同学帮忙回答。”他刚险遭陷害,明显不愿再树敌招怨。
这问题,对于欧文来说,无非是又一次锻炼口才的机会。他不仅解释了“各”捺住,成了“名”,而且顺带阐述了整副对联的含义。
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懂得再多道理,也未必能过好一生。现实生活中,有几个能真正撇开,又有几个人真正捺住。说与做,难免有偏差,语言与实践,常常隔着一道天堑,少数知行合一的人,方能飞渡。
赵老师,或许就是一个能够乱云飞渡的人,不迷离于名利,不沉溺于得失,职称与头衔,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可有可无。他不争取也不拒绝,不谈论也不向往,以一颗少有的淡泊心,面对一切纷扰。
能够让他眼里有光的,是他的课堂。他享受语文带来的快乐,沉醉于传颂千年的绝美篇章。他像一个推销员,恨不得把所有的优质产品,连赠带送地授予眼前的这群少年。
赵老师深情而忘我地朗诵起《声律启蒙》,给少年们进行着“对联”启蒙。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声音浑厚而悠长,在教室的每个角落飘荡,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口技表演当中,心随声动,齐露笑容。
赵老师让同学们说说自己印象深刻的对联。这下好了,刚受了“启蒙”的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有“鬼哭”对“狼嚎”的,有“石破”对“天惊”的,有“沉鱼”对“落雁”、“地久”对“天长”的等等,不一而足,同学们像刚被打开封印,气势澎湃,教室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赵老师止住这股倾泻而出的洪流,提问道:“看来大家对上下各两个字的对子,造诣颇深啊。那接下来就我来说两个字的上联,大家快速对出下联。”
“水落”——— “石出”
“惊心”———“动魄”
“眉开”———“眼笑”
“齐心”———“协力”
“马到”———“成功”
“乱七”———“八糟”
这些简单的成语,当然难不倒少年们。少年们士气正旺,大有还有多少兵力,尽管放马过来之势。赵老师悄悄转头,在黑板上写下“马到成功”和“乱七八糟”八个字。
“来来来,我们来看看,刚才你们对的‘下联’,‘马到’对‘成功’,马是名词,到是动词,而‘下联’成是动词,功是名词,前者是主谓短语,后者是动宾短语,怎么对得上?还有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胡搭乱配,不应该是乱对糟,七对八吗?正确的语序,应该是……”
“乱七糟八”,台下有同学喊了出来。
“同理,马到成功显然也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成语,正确的组合是……”赵老师又问道。
“马到功成”,大家都领悟了,齐声答道。原来刚刚那愈演愈烈的成语“对子”,不过是赵老师设下的一个套。
“大家再看这两句古诗。”赵老师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写在黑板上,继续说道:“如果仅从对仗的角度看,这两句,其实也不工整。”
‘千山’对得上‘万径’,‘鸟飞绝’对不上‘人踪灭’。”
飞是动词,踪是名词,明显对不上。我把‘飞’换成‘声’,‘鸟声绝’对‘人踪灭’,是不是更匹配呢?”
同学们万万没想到赵老师不仅向成语开炮,而且向千古名诗发难,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情景,就像《雪山飞狐》里,胡斐和苗人凤决战于雪山之巅,苗人凤露出破绽的那一招,胡斐那一刀,是落下去,还是不落下去,两难的选择。
赵老师在落与不落之间找到了平衡点,他解释道:“诗歌是诗歌,对联是对联。《静夜思》、《春晓》、《悯农》等等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也没有哪两句是对仗整齐的,但并不妨碍它们流传至今。‘鸟飞绝’还是‘鸟声绝’,大师柳宗元肯定也用心揣摩推敲过,最后还是跳开对称的桎梏,选择‘鸟飞绝’,肯定有他的道理。”
原因是,‘鸟飞绝’以动衬静,更显天地之苍凉静谧,就像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要优于僧推月下门,因为‘敲’字,也衬托出环境的幽静。”
诗歌是诗歌,对联是对联,它们是两个各具特色的人,有某些共同点和相似处,但不能用彼此的标准苛刻地要求对方。在平时的阅读中,不知大家有没有读到什么奇妙的对联,或者看到过什么有趣的对联故事?”
“不知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赵老师充满期待地扫视了一圈。
教室瞬间沉寂了,仿佛被谁按下了消声键,鸦雀无声。
而赵老师就像一棵等待天亮的树,一只举起的手,就是他的第一缕阳光。
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出来救场了。周云天!语文课代表,班级课外书读最多的同学。
周同学扶了扶眼镜,缓缓讲述道:“我们中国人,很早之前就有逢年过节贴对联的风俗习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却曾经为这个问题烦恼过。因为字写得太漂亮,往往春联一贴,就被邻里街坊或路人甲乙丙丁顺走。眼看要过年了,门口还空荡荡,王羲之有点着急了。他想到一个办法,写了八个大字贴上去: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过客纷纷摇头,这都什么对联啊,如此不吉利,白送都没人要。入夜时分,眼看对联得以保全,王羲之又写了几个字,悄悄补上去。对联变成‘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第二天,众人一看,齐声称妙。”
话音刚落,掌声响起,称妙的不仅有古人,还有今人。这样的对联,这样的故事,让人听闻后,终生难忘。
当你经历祸不单行的黯淡时光,第二天醒来,你就可以宽慰自己:不美好的,已在昨夜,纷纷远去。而美好的,将会纷至沓来。
文字是可以给人信念和力量的。
课堂毕竟不是故事会。赵老师又分享了三副对联: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辜铸佞臣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冲破水中天。
尔后便开始讲解如何为上联,量身定制下联:“首先,我们要理解上联的内容,它是写景,或是写人,是叙事,还是抒情,这样,对出的下联,才能与之匹配。”
赵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片丹心育桃李”,问道:“比如这上联,写的是什么人呢?”
“老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是的,由‘育桃李’三个字,我们会想到‘桃李满天下’,这上联,写的就是园丁一般的老师。那么,下联的话,我们可以写老师,也可以写学生。先圈定内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上联断句。”
这就像一大块肉,你一口吃不下,切成几小块,就容易下咽了。一个长句,一时片刻难对出来,但是,‘一片’就好对了,‘丹心’也好对,‘育桃李’也不算难,就是一个动词,加‘桃’跟‘李’两个并列关系的事物。整体上化繁为简,下面就让大家思考一下,有对出下联的同学,请举手示意。”
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听课的老师们纷纷走出教室,准备参与随后的教研活动。而同学们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也有意犹未尽的小兴奋。赵老师在课后还给他们留下了两个“上联”,让他们充分领略汉语言的奇骏玄妙。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弓虽强但石更硬
这应该够耗尽几亿脑细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