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每天清晨七点零五分,隔壁准时传来秦风那标志性的、被生活反复磋磨过的哑嗓门:“诺诺!刷牙洗脸!书包!水壶!快点!要迟到了!”这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像一只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把还在睡梦中的我硬生生拽出来。
紧接着是孩子拖沓的脚步声,小皮鞋在地板上刮擦,女人刻薄的急促的催促,门被“哐当”一声甩上的震动。
我的窗帘纹丝不动,只留一线缝隙,恰好捕捉到秦风匆匆下楼的身影,肩背微驼,像一张被风强行吹开的弓,绷着难以松弛的疲惫,汇入到楼下奔流不息的人群中。
这成了我的晨钟,隔壁的声浪,就是这座冰冷城市公寓楼里,唯一与我产生共振的、带着烟火气的杂音。
夜晚的乐章则迥然不同,通常过了十一点,当整栋楼渐渐沉入一种粘稠的寂静时,隔壁另一种声音会浮上来。
起初是低沉的嗡嗡声,模糊不清,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台。渐渐地,音量会爬升,女人拔高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男人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反驳则像沉闷的鼓点。家具被拖动,瓷器碰撞出短促尖锐的脆响。
随后,一切又猛地沉下去,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裂痕的死寂。
最后,是秦风推开通往小阳台那扇磨砂玻璃门的细微声响。我悄悄贴近窗帘缝隙,只能看见阳台栏杆边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一点烟头的红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明明灭灭。
阳台上那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叶子早已枯黄卷曲,在夜风里颤巍巍地晃,和他一样,无声无息地干涸着。
我像阅读一部没有结局的、循环播放的都市默片,熟悉他每一个疲惫的剪影,熟悉那盆枯槁植物在风中的每一次瑟缩。一种隐秘的的关注,在我和他之间这堵薄墙的两侧悄然滋长。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困顿和压抑,心中莫名的升起圣母心。
我和他的交集仅在上下班的擦肩而过,面对面的点头招呼之下,他厚厚的镜片下的忧郁深深拉扯着我的神经,一种莫名的心疼传遍全身,有时我会看到他眼神中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直到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
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黑暗,将房间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我猛地从浅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几乎是同时,门铃疯了似的尖叫起来,急促、尖锐、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慌乱。
谁会在这个时间?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心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凑近猫眼,一片模糊的水汽。门外楼道惨白的顶灯下,赫然是秦风!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疲惫的下颌线不断滚落。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毯子里的、小小的身体——是他的女儿诺诺。
他急促地喘息着,隔着门板,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对…对不起!实在…实在没办法!我太太出差了,我妈…我妈刚才心脏病突然发作,救护车刚接走…诺诺…诺诺烧得厉害,…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能不能…求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就一会儿!我安顿好医院那边立刻回来!”
他语无伦次,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恳求。雨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莫名的信任让我心跳不已。
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拧开了门锁。
一股湿冷的寒气裹挟着他和孩子涌了进来。秦风小心翼翼地把诺诺递过来。毯子散开一角,露出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眉头痛苦地拧着,呼吸灼热而急促。就在我伸手去接那滚烫小身体的瞬间,我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擦过他冰凉的手背。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我的手臂,直抵心口。很凉,带着雨水的寒意,却又奇异地烙下一点难以言喻的存在感。我心头一悸,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谢…谢谢!”他不敢再看我,目光仓促地扫过孩子痛苦的小脸,又立刻挪开,声音干涩,“这是药…麻烦你…我…我尽快回来!”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再次冲进门外那片白茫茫的、倾泻而下的雨瀑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被雨声吞没。
门关上,骤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狂暴。小小的玄关里,只剩下我和怀中这个滚烫的小生命。她轻得惊人,又烫得吓人,每一次灼热的呼吸都喷在我的颈窝里,我抱着她,像抱着一块燃烧的炭。
过了几秒,我才如梦初醒般,抱着诺诺走进客厅。客厅里还残留着他闯入带来的湿冷空气,混合着淡淡的、雨水的气息。他仓促间脱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深色的布料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袖口和肩膀洇开大片深色的水痕。一股极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烟草味和属于他身体本身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那味道并不好闻,混杂着潮湿、疲惫和某种挣扎的痕迹,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过来。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诺诺身上。烧得迷糊的孩子异常安静,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烧红的小脸上。我拿出退烧药,小心地按剂量喂下去。温水沾湿了她的嘴唇,她本能地吮吸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
我把她放在沙发上,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脖颈、小胳膊和小腿,试图带走那惊人的热度。湿毛巾擦过她滚烫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让我心惊。
寂静无声地弥漫开来,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雨声,以及诺诺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时间失去了刻度,变得粘稠而缓慢。
每一次换毛巾的间隙,每一次抬头,视线总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