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 遥遥漠上新柳色

柳色是一只妖,确切地说是一只半妖,更确切地说,是一只劫后余生的半妖。

说他是半妖,倒不是因为他只有一半的妖族血统,而是作为一只妖,他愣是一点儿没学会妖的冷血狡诈,反倒是先学起了人类的以身相许。

事情还要从三百年前说起。作为玉门关外通向大漠的最后一株垂柳,柳色过得并不孤单。见过了太多的壮士出征人不还,也见过了太多少女妇人的依依惜别,泪洒天边,柳色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子,原来人世间有这等刻骨铭心的感情,他很是想去亲身经历一番。恩,如果没有那句“柳寄相思”的话会更好,只因着这句话,他不知被折了多少枝丫,真真令人恼火。

那一年大旱,关内受了大灾,饿殍遍野,柳色也因为缺水太久几近昏迷。竟然有妖会被渴死,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偏偏柳色就成了那样的妖。他的修行本就只能支撑他在方圆五里以内活动,这一下子,愣是让他动也动不了了。

正自迷离间,一股清流顺着根部流入心脾。不是水,柳色想,却比水要好喝,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不多,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但却是困得要死,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世人都说‘柳寄相思’,可自此以后,我的相思又寄予谁,倒不如与你共饮一杯吧,以后寄予你可好?”

柳色勉强睁开眼,只见一袭大红的衣裙映着大漠里的落日余晖,美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场景一梦就是三百余年,三百余年对于妖来说不过倏忽而已,对于人类来说,却足以换了模样。

柳色看着玉门关的匾额,已是朱漆脱落,斑驳的不成样子。

“祖,祖师爷爷好,我是小绿,借了祖师爷爷的荫,得以聚积精气,还望祖师爷爷今后多多关照。小绿这厢有礼了。”一番话说罢,小绿还人模人样地鞠了个躬。

柳色听得眉头一皱,这才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棵瘦不拉几的小柳树。睨了他一眼,冷冷地开口:“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小柳树借了人家的地盘本来就有些战战兢兢,这一下子更紧张了,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吐出一个“啊”字,生怕对方一个不开心就把自己连枝带叶地赶走。

柳色眉头皱得更深:“我很老吗?”

小绿张了张嘴,识趣道:“是小绿眼拙了,柳色哥哥风华正茂。”天知道他有多委屈,单凭妖的外貌,哪里看得出年纪,谁不是风姿绰约,媚骨天成,他叫他祖师爷爷不过是按辈分应有的尊重来的啊。

柳色眉眼舒展开来:“你好好看家,我去寻个故人。”

小绿一听“看家”二字,自知是被认可了,开心地枝晃叶摇。

一眨眼就见柳色幻化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一袭月白长袍,墨发高束,特有的柳叶眼带着微微碧色,比每天从这里路过的正儿八经的人类不知好看了几许。

小绿看得呆了呆,这得多高的修为才能维持这么好看的啊皮囊啊,虽说妖没有丑的,但妖跟妖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分的,道行越高的皮囊越美,看柳色的样子,怕是移动起来已经不受范围限制了吧。

柳色活动了活动筋骨,几百年来未曾移动过半步,这一下子倒是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些日子虽说是在沉睡,修为却是不曾停止,一直在精进,现如今,他已不再是那等会渴死自己的树妖了。

历朝历代的茶坊酒肆都是消息的集散地,柳色虽说是只妖,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多少懂些人类的花花世界,他想去那里碰碰运气,一来熟悉下当下人们的生活习性,便于以后寻找那个姑娘,一来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红衣女子出行的排场很大,定不是普通人。

自古才子佳人的故事极易被写入话本子流传下去,那姑娘说不定就是其一。

怀着这样一个“不单纯”的目的,柳色去了城中朱雀大街最有名的“朋客来”茶肆。茶肆里熙来攘往,文人雅客颇多。

柳色摸了摸钱袋子,淡定地找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些银子还是多年前逃离战乱的人慌忙之间埋到他的树荫下的,他当然不是白拿,就算知道以人类的寿命定是活不了那么久,仍是在埋银子的地方种了棵人参,每日里细心呵护。

待了几天,柳色已经把当世人们的生活习惯学了个七七八八。

茶肆里时不时会来几个唱戏的班子,唱戏人歌喉悠扬,丝丝入神,柳色几乎可以从中体会到那婉转的情感。他想,等他找到那个女子,定把这满腹柔情都赋予她。

这天,朋客来上了一部新戏,名“桃花让”。讲的是一个公主和亲的故事。时年大旱,饥民遍地,为了维稳朝局,皇帝决定和亲大漠深处的国家,以此换取支持。

娇生惯养的公主们都不愿意远嫁荒漠,皇帝又爱女心切,一时间难以取舍。这时间一个大臣的女儿站了出来,自请出嫁,解了皇帝之忧,特封安定公主。

当时的安定公主对士族内部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厌恶至极,一心想着逃离,却也真正为大漠百姓带去了福音,她教给那里的人们京城里先进的技术,极大地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水平。

安定公主一生受人尊重,却也只是得到了尊重,终其一生都未曾得到过丈夫的爱情。

灼灼桃花色,没入黄沙中。

安定公主辞京那一幕,完全再现了柳色寻寻觅觅了百年的梦。

以酒沃柳,聊寄相思。

原来,是安定公主。

柳色大喜,眸中碧色更盛,灿若琉璃。

柳寄相思他不知道,毕竟那么多人折了他的枝,他也没给谁送过信。但是柳枝打鬼他却知道,平日里偶尔遇见些过路办事的鬼差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找他们打听些事情应是有戏。

然而虽说有心卖个人情给柳色,但毕竟涉及到地府机密,鬼差也只能告诉他个大致方向。不过对于柳色来说,这就够了,他知道,当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他一定能认出来。

“烧死她,烧死她!”人们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柳色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匆忙闪身近了前去,火刑架上绑着一个女子,青丝散落,红衣艳艳。

是她,虽然换了容貌,灵魂的气息却如故,这一世,她的容颜更为艳丽。

眼见得火舌就要烧上她的裙角,柳色来不及多想,随手捏了一个诀带走了女子。

围观的百姓只觉一阵风吹过,原本火刑架上的人便不见了踪影,顿时吓得四散而逃。片刻而已,地下就只剩了几片失水的柳叶。

小绿正自悠哉哉地同路过歇脚的小鸟聊天,忽见得身旁柳色的树身急速失水,大惊失色,连忙把自己能调到的水全部运到了柳色身边。像他们,虽说有了灵识,却逃不了天道,脱不了本宗,作为一棵树来说,极度怕火。

看柳色这个样子,莫不是惹火上身?

话说回来,柳色救了女子之后,强撑着身体走了许久,等到了湖边上,就再也走不动,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女子一直在清醒着,从被绑上火刑架时的愤懑不甘,到被救时的出乎意料,开始时的错愕已慢慢归于平静。

她一早觉察出这个有着淡绿眼眸的男子并非常人,但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莫名的亲切。

等柳色悠悠转醒,对上的正是一双探究的美目,眼波流转,令他心尖一颤。

“你醒了?”女子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比初见时多了几分生气。“小女子花容,拜谢公子大恩大德。”花容说着,正儿八经地向柳色行了个大礼。

柳色一惊,急忙想扶她起来,奈何身体不适,一下子未能如愿,虚晃了一下。

花容连忙扶他坐好:“公子,我知你非常人,不敢擅自用药,恐伤了根基,这伤怕是还得你自己来。”

柳色一惊,但看她面色一片祥和,并无害怕恐惧之意,稍稍安下心来。见自己被花容搀扶着,柳色耳尖红了红,不敢直视她,小声说道:“我叫柳色。”

“原来是柳公子。”花容弯了弯眼睛。

“柳色。”柳色又执拗地强调了一遍。花容愕然:“柳色?”

“恩。”柳色满意地点了点头。花容顿悟,他这是想让自己叫他的名字啊。这个小妖有些可爱呢。

“那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柳色?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花容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好奇。

“嗯,见过的,我承担了你一世的相思。”柳色平淡地说到。花容却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睛,要不是见这家伙单纯,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调情。

见她不相信,柳色又急忙加了句:“是真的,我不骗你。”花容应付地点了点头,他说是就是吧,左右自己也不知道。

柳色见她仍不相信,有些挫败,但也明白,这种事情很难解释清楚,遂又转移了话题:“那花容为什么被他们绑了起来?”

柳色极自然地喊出她的名字,心里有股小小的窃喜和满足。

花容脸色一冷,都说是红颜祸水,但她又不是事情的主谋,这档子破事儿凭什么就归到她的头上?那些个王孙公子,见她容貌艳丽,又无背景,自是起了争抢亵玩之心,不小心闹出了人命,反倒要归罪于她,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更可气的是那些没脑子的百姓,忘了是谁平日里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没同情心也就罢了,反倒一窝蜂地要烧死她,只因有心之人说了句:此女妖性,留之祸世。

花容叹了口气:“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见她不愿多说,柳色也不再多问,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他叹了口气,这是失水过多,要休眠的征兆啊!

“花容,你再等等我。”撒娇似的扯了扯花容的衣袖,柳色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光球飞了出去。花容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不只是眼前的一幕,更是刚刚那一瞬间柳色眼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来不及多想,花容急匆匆地跟着那团光跑了出去。那光飞得很快,她追得有些吃力,最后远远地见他落到了一棵柳树上。看着有些被烤焦的柳树,花容了悟:柳色,柳色,原来他是一株柳。

抚摸着柳色的树干,花容红了眼眶,她知道树木有多怕火,可这只傻妖却是奋不顾身地去救她,比那些平日里甜言蜜语,遇到事情却躲得比谁都远得公子哥儿们好了不知凡几。她何德何能,才得此一心?

一世相思吗?再许他一世又何妨!

小绿看看严重脱水陷入沉睡的柳色,又看看又哭又笑的花容,拨了拨秀发,大人的世界,着实难懂,转头又去勾搭路过的小鸟雀。

燕子去了又来,花容在离柳色不远的地方搭起了小木屋,每日里来给他浇水,陪他说话。她也不知道柳色什么时候会醒,但她就是愿意等,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如此过了三年,一大早燕子就叫个不停,又是春天了呢,花容叹了口气,拎着水去看柳色。远远地就见他冒出了嫩嫩的枝叶,这是三年里来头一次,他不再是干枯的模样。

花容见之大喜,跌跌撞撞跑到柳色跟前,围着他看了又看:“柳色,柳色,你醒了吗?”

喊了几次都没反应,花容有些失望,看来还得再等些日子了。她靠在树干上,手里拨弄着柳枝有些百无聊赖。

忽然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花容一惊,忙转过身,跌入了一双含笑的眼睛。原来,自己刚刚恰好倚靠在柳色胸前,手里还抓着他的发丝。

纵使相思了千万遍,但毕竟相遇了不过数个时辰就分开了,一下子这般亲密花容有些不适应,对自己的“投怀送抱”也着实尴尬,刚想退后一步,就被柳色紧紧抱在怀里,额头在她的肩窝蹭了蹭:“花容,我好想你!”戏文里就是这样说的,喜欢的人要抱在怀里,喜欢的心意要说出来。

花容扯了扯嘴角,好一只色胆包天的妖,不过,她喜欢!在柳色没看见的地方,花容笑弯了眼睛。

小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跟肩头的小云雀讨论一番,是不是该亲下去了?冷不防被柳色来了记眼杀,瞬间息了声,眼神飘向远方。小云雀动了动小短腿,也换了方向,补了句:“春天到了,柳树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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