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桃林境·雨

桃林之背,云纳水烟,

经冬历春,草木不谢,

乳燕来飞,蝴蝶翩翩,

清风起时,桃花满天。

     ——《端云旧谈·往事纪·墨门童谣》

(壹)

    阙陵之北,有靖冥之山,危峰兀立,崖壁千绝,终岁飞雪,无有晴日。厥有方寸之地,有桃林生之,方余百顷,桃花纷繁,零落皆若红雨。林深且歧,密而不达,咫尺昏晦,鲜有人迹。夜则闻吟哦阵阵,幽灵空寂,渺渺似有古意。

    又是晴日,晚潮却退,有木鹞纸鸢相鸣于落花中,微风忽起,撩起层层堆叠着的桃花,渐渐露出一张女子的脸,女子身着红衣,神情淡漠,阖眼静卧于橘色石床之上,温柔的风在石床周围轻轻吹拂着,散发着温和的气息。

    天即是地,地亦是天,天地昏黄,我于其间,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惟有一场不知何处飘来的雨,淅淅沥沥,落得许多年月,至今犹未离去。水越积越多,越聚越深,渐渐汇成了一条河,水流潺潺,汩汩东行,只见其去,不见其返,我沿着河流一路寻去,可自林尾追至崖角,河便消失不见,我也再不得出去。

    无休无止的岁月呵,我终是死了心,日日呆坐在水天之间,看着雨水反复地落下,看着风又一次卷起落不尽的桃花。直到一天,我百无聊赖的伫立在河边,身侧的花瓣打着转儿,挨个被风吹入水面,一时激起层层涟漪。道道深浅不一的纹理随风荡漾开来,相互交织,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忽而成花,忽而化云,转瞬又变成青崖上的白鹿,稍纵即逝,却又生生不息。我蓦地一愣,总觉这些图案好生熟悉,却又说不上为何。

    一夕桃花雨,天地两青河。那日困极,本眠于花中,方才合眼片刻,本该静寂空无的天地间,却忽而传来了悠长的琴音。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恍惚中竟瞧见一张古旧的木琴突兀地停在半空,正兀自发着声响,却无抚琴之人。我微微一愣,琴声一止,一阵风忽然从我脸上轻柔的拂过,自空中取下许多花瓣,花落在水面,横竖撇捺,拼成了许多图案的模样。

    “涯余...我回来了。”

    我蹲下身,指尖轻触起道道随波起伏的花瓣,这是...“字”,我为何会识得它们?

    “涯...余...涯余?”风生水下,水在风中,霎时搅起一河鳞光,层层涟漪越泛越密,往来晃荡,目光所及,忽而脑中生疼,脚下一个踉跄,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天地无光,风雪骤落,四下忽而寒冷异常,我伏于河畔,口不能言,四肢寒僵,惟勉力睁开双眼,直直凝视着雾气弥漫的河面。正自恍惚时,面前的河中蓦地飞出许多橙色的石头,纷繁沓至,铺天而来,火光翻滚,灼人眼眸。石头从水那边丢来,丢到天上,又落在地下,霎时变成团团火焰,转瞬将我包围,并不灼热,却温暖至极。四周雾气愈凝愈重,愈结愈冷,风雪夹起冰块一一坠落于地,除却那包裹着我的火焰,周遭已是寒冬一片,我蜷住双腿,侧身瑟缩在摇摆不定的火光里。又是一阵风,打落一地的桃花,花瓣越落越多,覆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渐被掩埋其中,寒气彻骨,周身早已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桃花堆叠,愈积愈高,仿若坟冢。

    “涯余,等我。不过化冻之法,我不日便归。”透过河面重重的冰层,我看见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如此留下一句话,便再也消失不见。

    涯余...涯余...对啊,那是我的名字啊,曾经那个...会这样叫我的人...

    那个天外边的人...

    “呆子..是你吗?”

    眼前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四周冰雪忽散,我又看见了本该漫天飞舞的桃花。

    “嗯。”

    一阵风温柔地缠上我的面颊。

    “可是...你在哪里啊?”

    稍一迟疑,漫天的桃花掉落成雨,转瞬间拼成字的模样。

    “我便是这风啊。”

    我正默念着,有风悄然穿花而至,拂我眉眼,久徊不去,身前身后,一时桃花蝶舞,万千华采。

    原是故人来。

(贰)

灿兮花开,繁兮复落,

东风何思,其语脉脉。

    忽而雨骤,打乱一地桃花,向之所见,转瞬尘销,落散无踪。雨势甚疾,倾覆而下,打得眉眼生疼,我站在连绵的雨幕里,茫然失措,四下惶顾,却再寻不到你踪迹。山河空旷,雨声寂寥,只有风紧紧环绕着我,呜咽哀鸣,丝丝缕缕,扣动人心。

    “雨别再下了...我都看不清你写的话了...呆子,你在哪里啊...”

    话语方罢,那经久未歇的雨竟忽而停了下来,风吹散云和雨,橙色的石头排列成漫天的日月星辰。

    又是一阵风,瓣瓣桃花落回河面,转瞬拼回原先的模样。

    我诧异的看着眼前情景,雨一停了,身上犹是湿冷的难受,心念方动,怀中忽又多出许多橙色的石头,正散发着温暖的光。

    而后我忽而发觉,此间之事,但凡心中所愿,意念一动,莫不辄应。

    既是如此,那么...

    “呆子...我想见你。”

    我不经意低下头去,本是空无一物的河流里,却忽而倒映出你的容颜,还有你拥抱着我的身影。可是...为何你抱得那样紧,为何你的眼神那么悲伤。

    “呆子...”

    “你...能看见我?”

    我伸出手,本想拂去他眼下泪痕,指尖滑过,却只触碰到了轻柔的风。

   “呆子...你...怎么了?”

   “思念太久,情难自已。”河上的花瓣沉默片刻,一笔一划,缓缓拼凑出一个个字的形状。

    予行其前,花徙而随,河中倒影一晃迸散。忽而一阵风,吹着瓣瓣花香,吻在我的眉间,而后我的眼中,桃花纷扬而至,化风中蝶、肩上雪、崖间月,皆为我所爱。

    我于清风外,见其抱花徘徊,恍然将触,已忽扶摇而起,携花直上,破散重重云霭。霎时星月齐出,白光倾泻,缭乱入眼,远近难辨。风高陡止,所携桃花漫天而下,骤落如雪。天边眼前,蝶与月亦真亦假,花与雪亦幻亦真,其香暗传,其光鳞落,纷扬沓至,般般恰似化境。

    “呆子...念了你那么久,这次终是做了一个好梦..”

    “梦...不...不...不是的,怎会是梦,我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你的面前啊。”

    清风袭来,水波不兴,河中故人忽又成影。

    “呆子,真的...是你吗?”我闭上眼,喃喃自语,清风匝地,落落有声。

    “终于啊...” 

    天光陡然倾落,漫天的星星都散落在路旁,风儿吹过,青崖白水,花儿云朵...整个世界忽而有了色彩。

    我睁开眼,风儿扑面而来,深入口鼻,吸肝纳肺,撩拨我心。 

    桃之落矣,桃既落矣。

(叁)

    风生之谷,客从山来。

    而后的日子,我要来一间屋子,你说人间有个词叫做家室,我想了许久,依旧不太明白。不过既然“家”里画着吃食,而“室”下面的那个图案又像极了风从高而下,吹落在地。所以啊,我想来许多个锅碗瓢盆,做好一桌的饭菜,而后打开屋门,等风自远而来。饭菜在桌,你回来了,那才应算是家室吧。

    今日你来的晚了,我翻出从人间借来的纸笔,心不在焉地涂涂画画,等得倦了,竟趴在书上睡了过去。过不多时,吱呀一声,窗棱轻启,有风悄悄从缝隙之中挤进窗台,在桌前停下,抖了抖一身的落花,而后偷偷穿过我的发间,好奇地翻开桌前平铺着的书页。不过刹那,纸上的字迹忽而抖动起来,一团团纤小的墨迹挣扎着飞出书页,扑在我的发梢眉间,嘤嘤而鸣,将我惊醒。

    我迷茫的睁开双眼,眼前的小家伙们个头不大,黑白相间,见我醒来,只只围在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你们...?”有一两只好奇的蹦上我的手心,仰起脖子,发出纤弱的叫声,我轻轻捧起它们,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起来,“嘤嘤...咿咿...那是你们的名字?”话音方落,一只只忽而安静下来,抬起头睁着小眼睛静静看着我。

    “所以你们是叫...‘燕’...吗?”

    小家伙们呆呆看了我半晌,忽而轻啼一声,飞出窗台,振翅而去。

    我看着那些个身影渐行渐远,飞向天际,口中一路咿呀啼鸣着,不断重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它们...”

    “它们有了名字,不得不离开了。”面前的笔忽而立起,悬停在半空,慢慢在那些小东西离开后的空白纸面上写起了字。

    “呆子...?”我愣了愣神,看着面前熟悉的字迹,忽然反应过来,“何冉冉君来迟呀。”

    “抱歉。”

    “光是抱歉可不行,我可要罚你。”我嘟起嘴,举目望向燕子飞去的天空,却已寻不见它们的踪迹,“我要罚你这次带我一起离开。”

    “...”笔悬停在半空,却半晌未动,只有风在耳边徘徊许久,入耳全是悠悠的低吟,一来一去,声似叹息。

    “终有一日,我定会带你离开此地。”过得许久,纸上才写出一行字,“不过现在...”

    风猛地刮过衣袂,呼啸而去,屋前屋后,忽然门扃大开,风儿吹起满地花瓣,花瓣上面驮着我,我就像那些燕子一样,高呼一声,冲出屋舍,飞向天际。

    “这个道歉你可还满意?”

    日月星辰从身边飞快划过,温暖的光打在身上,我闭上眼,安然躺在你的怀中,两条腿儿晃得好不轻狂。

    天上的石头愈飞愈密,光芒愈照愈烈,我的脚踏在花瓣上,灼热的发烫。风儿停顿片刻,不知从何处勾来些云朵,遮住了天地间遍布的刺目的光。我抬起头,日月都已不见,只有些许橙色的光透过云层柔和的洒落,第一次,我见到了夜。夜色越来越深,光芒渐渐暗淡,夜空之中,石头铺就成星的长街,自天而下,延向地面。

    我诧异片刻,忽而高呼着跳下堆叠的花瓣,踩着星子而行,不知不觉,沾了一身的星屑。

    “折腾这许久,不用歇息片刻?”

    “天地有时,不可辜负。”我正说着,又跳上另一颗发光的星子,回头望去,身后追赶着紧紧相随的风。

    忽而落下一缕光,照出二人半空中的投影,影子倒映在水里,平湖秋月,依水蒹葭,浅浅的水中处处都是她与他。

    时日渐晚,我终是拗不过风,被轻轻丢回了屋内,风却停在屋外,许久未有动静。我恨恨的看着窗外,却全不见它踪迹,我思忖片刻,突然灵机一动,钻进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一截崭新的红烛,而后我轻声卷起帘幕,悄悄将红烛高照,引诱着门外的风。

    等得半晌,忽而红烛明灭,摇摆不定,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趴在烛台前,本已倦得不行,看着看着,却不觉轻轻笑出声来,睡意朦胧中,风轻轻吹晃起满室的烛火,我强撑着迷离的双眼,看着烛光映在面前的纸上,勾勒出浅浅的字迹。

    “何时...嫁与...东风?”

    我轻声呢喃着,枕着满耳柔和的风,笑着入了梦。

(肆)

    在梦里啊,我看见树,看见花,看见冰雪渐渐消融,橙色的石头温柔地发烫,故事里天高云阔,却没有你的踪迹。我坐在河边,看着河中的倒影,岿然不动,宛若丘山。树越长越高,花开了又落,一年又一年,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河里的叶子与花早已化作尘土,连星辰的光都渐渐暗淡,而我却有一张永不老去的脸,我依旧看着湖面。而水的深处,有一个人笔直地向我走来,面容浮过水面,静静看着我。

    “呆子,是你吗?”

    “嗯。”

    “你...怎么都不会笑了?”

    “怎会。”

    “那,你笑给我看。”

    水里的男子犹豫片刻,轻侧过头,对着我笑了笑。

    我微微愣了愣,瞪大了明睐的双眸,仔仔细细看了男子半晌。

    “如何?”

    我低下头思索片刻,忽而抬起头,高高扬起嘴角,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你看看我,这样才是笑呐,你那样不算的。”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呆子,你日日来此,可是在等着谁?”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嗯。”

    “她在哪里?”

    “我已见到她了。”

    “那你?”

    “我在等着她记起我啊。”


    “涯余...”

    “你要离开了吗?”

    “嗯...”男子迟疑片刻,“无论如何,等我回来。”

    “好。”

    耳畔有风吹过,我睁开眼,你已不见了踪迹。


    不知何故,而后的日子你归时愈晚,来去匆匆。我坐在窗前,握住画笔,突然想画画你的样子,笔落在纸间,却蓦地一愣,我犹豫许久,竟完全记不起你的模样。而后我想啊想啊,想的脑中生疼,却发现除却冰封的那段梦境,我竟然记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烦乱,推开散落的纸笔,恍惚地走出屋去,仿佛顺应心意一般,本是晴明的天空忽而乌云密布,一刹遮住了星辰的光。而后空中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落在眼睛里,渐渐晕开了前路,我彷徨于此,茫然四顾,一瓣桃花突然滑过脸颊,我猛地回过头去,没有风,也没有你。

    “呆子...我...记不起来了啊...”我紧紧抱住双腿,将头埋在倾盆大雨里,口中不断地呢喃着。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之中,忽而凭空伸出一截花枝,温热的桃花擦在我的脸上,轻轻抹去雨和泪珠。

    “哭得这么丑,还想不想嫁人了。”

    衣衫褴褛,风尘洗面,你的身影倒映在水里,静静地看着我。你抬起的手,沾着几瓣桃花,仍抚在我的面颊,我愣愣地看着水面,风停在鼻尖,温热咸湿,泫然欲泣,似此大雨。

    一瞬间有些恍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同一个你。

    “呆子,你...是谁啊...”

    我踉跄两步,朝着你的方向快步扑上前去,本应落在你的怀里,却只扑到了一身湿透的桃花。

    “...我为什么全都记不起来了...”

    “别怕...我已...”“我...等我...”风声忽而散去,河中你的容颜如昙花一现,话还未写完,就突然没了踪迹。

    桃花拼成了字,落在河面,匆忙潦草。

    “呆子...你...又离开了吗...” 

    呼啸是你,沉默是你,仓皇来去,无人相应。


    同心归兮既茫,无物结兮此生,

    新月瘦兮如刀,东风可裁几寸。

    从那之后,水天之间,不知又过去多少光阴。河水如往常一般静谧,桃花落在河面上,所有的一切如水墨画般静美,只是留白处少了一人。我画到这里,陡然惊觉,你已多久未曾来过。

    橙色的石头永远挂在天空,没有日升月落,无以计数,于是,我每睡去一次,便取下一颗,渐渐地,屋前屋后,石头越堆越多,辉光闪耀,刺人眼眸。而天色却越来越暗淡。

    “月离于毕,起雨。”笔落之后,我坐在窗前,再未见过日光。

    一窗的景,享了不知多少年数,我裹紧一身毛毯,倚着窗紧盯着满屋点燃的红烛,忽又回想起风搅破睡眠的那夜,而今烛烟直上,窗外太荒。

    “呆子啊,你既不能停留,又何苦绕来,摇晃这满室的灯火。”


    飘摇回兮尘起,俟君久兮城隅,

    长望君兮不至,空尔搔首踯躅。

    睡着睡着,桌前桃花纷扬飞散,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晃了晃脑袋,霎时惊醒,赤着脚跑出屋去,身后的浓雾中忽而走出一人。

    我猛地转过头。

    “你...”

    “我...”

    我看着眼前的人,仿佛镜子一般站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了自己。

    “你...是涯余?”

    “你认识我?”

    “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

(伍)

    “小燕儿,在河面,低低回,声声念。

    情人呀,看不见,山一边,水一边。

    小燕儿,失了伴,忽飞近,忽去远,

    高高起,久久旋,一水隔,不得越,

    衔花来,撒满天,只盛开,不凋谢。

    红月亮,挂上天,山海侧,水天间。”

    女子伸出指尖,缠起一缕轻柔的发丝,看了我片刻,忽而娇笑起来,面色柔艳,眉目流转,一颦一笑,妩媚之极。

    “我听过你的故事。”

    “你是谁?”

    “我叫魅生,是依你的模样画出来的。”女子身体前倾,慢慢将脸贴了过来,靠得很近,我都能感受到她鼻尖轻轻呼出的气息。

    “你是...画出来的?”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熟悉的脸,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上去。

    “看着不像吗?”女子笑着扭动了下纤细的腰肢,躲开一步,白嫩光滑的长腿在大红的衣摆下若隐若现,摇摆不定,我看着眼前这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倏的一下将手收了回去,脸不禁红了起来。

    “那你...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我看见你躺在石床上,伸手碰了你一下,就来到这里了。”

    “我...躺在石床上?”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女子拉起我的手,仔仔细细端详起我来,“不过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为何?”

    “因为那个画出我的人啊,他只能以故去的人入画。”

    “可是...”我侧过头,看着水中的影子随着涟漪圈圈散开,心中忽生恍惚,“我还...在这里啊...”

    “不管那些,你还活着就太好啦。”女子悄悄绕到身后,突然双手搂过我的腰肢,一把将我抱住,“我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你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

    “我知道啊,你叫作涯余。”女子倚在我的身后,嘴唇轻靠在我的耳边,细细说起了话,“我还知道啊,涯啊,左边是水右边是山,这山啊水啊,本是相连在一起,却被一刀割断,而余呢,将它拆开,便是二人于水这四个字,一条水啊,这边是你,那边是他,渡不过去,从此便要山水相绝了。你的名字,就是你们的故事呢。”

    “是啊,呆子他给了我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我听着听着,忽而心中一动。

    “帮帮我好不好?”

    “嗯?”

    “我在这里出不去,可不可以帮我将呆子找回来?”

    “你的呆子,他是什么模样?”

    “嗯...”我低下头,回想片刻,忽而抬起头,高高扬起嘴角,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呆子他啊,他笑起来特别好看。”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因为你的眼里有春风啊。”

(陆)

    魅生方去,有风呼啸而来。

    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水边一把拉开。

    “涯余,你想做什么?”桃花从半空抖落,撒下一地散乱的字。

    “呆子?”我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桃花,“魅生她这么快就寻到你了啊...”

    “魅生...”风声忽而一顿,“嗯,是她寻我前来。”

    “你这么久究竟去了哪里?”

    “我...”

    “还是不能带我离开吗?”

    风拂过水面,没有声息,水中只露出男子半身素白的背影,衣袖猎猎,随风飘荡。

    “呆子,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见水中男子缓缓抬起衣袖,而后有风停在我的眉眼,过了许久,才在地上堆起了落花。

    “怎么会...”

    “那为什么我会躺在石床上?”

    “...是那魅生说的?”

    “莫要信她。”

    “可是...”

    “涯余,只要我还在一日,你就不会有事。”

    呆子面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平静的水面上,宽大的衣襟早已裹不住瘦削的背影,渐渐被风灌满,满头发丝缕缕飘动,色白如霜,长可垂地。

    “呆子,你...老了啊...”

    “我...”

    “不用这么急的,我一直都在这...”

    “涯余,好好活下去,我一定能带你离开这里。”


    风在水面打了个转儿,渐渐消失不见,我呆呆地看着水面,却见魅生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

    “那个人,他就是你的呆子?”

    “你,你没走?”  

    “我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刚准备走,听到人的声音,就躲了回来。”

    “那呆子他...没见到你?”

    “他见到我,我就惨啦,你可知他是谁,他是我们的巨子呀。”

    “巨子...那是什么?”

    “啊...就是我们都得听他的。”

    “你也得听他的吗?”

    “当然啦,来人间自然要遵循人间的规矩。”

    魅生说着,拆了发髻,水顺着散乱的头发滑过她的脸颊,流进衣领里,本已湿透的衣服这下彻底地紧紧黏在身上,魅生懊恼地鼓起了嘴,梨花带雨地看着我,我看着这张与我一样的脸,无奈地笑了笑,招手唤来天上挂着的滚烫石头,一一铺在魅生周围,魅生见此,开心地大叫一声,索性解开衣裳,丢在石头上,而后盘膝坐下,轻轻擦拭起湿透的身体。漫天桃花之下,石头的光温柔地打在魅生裸露的肌肤上,浑圆光润,粉妆玉砌,娇艳动人。

    “魅生,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妹妹我啊,可不是人,我是从天上来的。”

    “天上?”我好奇地抬起头,除了发着光的星辰,漆黑的夜空中什么也没有。

    “不是这里,是水那边的天上啦。”魅生伸出一只纤弱无骨的手,轻轻点了点平静的水面,“妹妹来自一个叫做忘川蒿里的地方。”

    “妹妹一族啊,都是靠吃食人们的梦而活的。”

    “那为何还要下来人间?”

    “因为好梦都须向人间借呐。”

    “那妹妹可有梦中人了?”

    “情爱之事,那么无趣的东西,我才不会被那种东西牵绊住。在我的故乡啊,再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记忆,也不过就如同最寻常的流水一般,朝来暮去,片迹不留。”

    “姐姐知道我为什么叫作魅生吗?”

    “因为我啊会跳一支全天下男人都喜欢的舞,那舞的名字就叫作魅生。”

    “男人喜欢的舞...可以教教我吗?”

    “姐姐你想学?”

    “我...我想学好了等他回来跳给他看。”

    “他...”

    “他...会回来的。”

    魅生笑了笑,站起身来,纤腰轻摆,跳过满地星辰,轻轻拉住我的手。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水平如镜,星河皓月,无双佳色,仙子艳绝。

(柒)

    而后的日子,魅生常来看我,呆子却再未来过。

    魅生来时,也不似先前话多,只是坐在我的身边,双手托住下巴,陪我一起看着水面,不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后悄然离去。


    “今夜又无风啊。”

    又是撒满星辰的夜,我在河边站了许久,终是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回屋,身后忽而传来魅生轻柔的声音。

    “呐,姐姐...”

    “怎么?”

    “我...”

    女子抿了抿嘴,突然猛地一跺脚,跑到我的面前站定,牢牢看着我的眼睛。

    “我在那边见到了你的呆子。” 

    “他让我多来陪你,除此之外,有许多事,他皆不许我与你提及。”

    “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

    “魅生...”我疑惑地朝着魅生看去。             

    “姐姐你先什么都别问,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在人间啊有一只不知由何种材质做成的枕头,名字叫作逆旅。若是枕着它入眠,会同时经历无数个梦,每个梦里都是你的一段记忆,在其中一个梦里醒或是死了那所有的梦都会结束,人才会真正醒来。那里的梦是现实的延续,所以啊若是你遇见一个场景,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全然记不起何时发生过,便是已身在逆旅之中。”

    “姐姐,你本已是将死之人,若是醒来就会彻底死去,所以你的呆子啊,他将你枕在逆旅上,而后来回穿梭在你的每一个梦里让你不要醒来,而这里,就是其中的一个梦境。”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入梦,你不过暂住其间罢了。”

    “姐姐,你想见到你的呆子吗?”

    “你不想活下去,他就会出现了。”


    我站在水边,望着深不见底的水面,轻轻伸出一只脚。 

    不过刹那功夫,呆子果然从身后出现,化作一阵飓风,将我托了回来。

    “涯余,你?”

    “呆子,我新学会了一个舞,你想不想看。”

    “...好。”

    月来东出,我依着魅生的模样,站在簌簌的桃雨里,锦袂齐出,起转腾挪,披了一身的星光。一曲舞罢,我抬头望去,呆子已经不见。

    “保重啊,呆子。”我看着风离去的方向,唇间低诉起无法传达的声音,笑容明亮,一如往昔。 


    “为什么不留他?”

    “哪有留得住的风。”

    “还是不相信吗?”

    “我已...信了啊。”

    “那你为什么还不愿醒来?”

    “因为他...还在梦里啊。”

    “值得吗?”

    “值得啊。”

    我闭上眼,转身而去,留下魅生站在漫天的桃花里。

    “魅生,愿你深情不被辜负,爱而可得。”

    “我...”


    “这几日怎么都没见你来?”

    “姐姐,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你的那个呆子...我怕他大抵快要...快要疯了...”

    “呆子他...怎么了?”

    “这几日,我闯进了别的梦境,遇见了另一个你。”

    “如今啊你的每一个梦都不稳定,每一个梦里的你都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存在,你的呆子啊,只能在那些梦境间穿梭的愈加频繁,消失的时间愈长,停留的时间愈短,而且每次出现都显得愈发的焦虑憔悴,我怕他已快应付不来。”

    “姐姐你知道吗,我曾看见他坐在河边,对着水面饮酒,喝多了,哭,不声嘶力竭,微弱却痛彻心扉,他说啊,水的那边,你还在那里,只是中间隔着那山海呵,摸不着,看不见,徒留他一人在此,独自唱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还说啊,你们曾隔水而坐,聊了一夜的桃花与落雪,却还是忘了聊那明月啊共婵娟...”

    “呆子...我...不想见他。”

    “姐姐?”

    “他每日已要面对那么多个我,我不想再添他的麻烦。”

    “姐姐你当真不愿见他?”

    “我...”

    “你不愿意,那让我来。”


    我站在窗前,看着魅生大步走到河边,而后身后刮来了风。

    “呆子,你答应我的那幅《桃源乡图》呢?”魅生抬起头,对着迎来的风说起了话。

    风声一顿,片刻工夫,果然取来一卷锦帛。

    我踮起脚尖望向窗外,屋子离河面太远,丝毫瞧不见男子的模样。 

    “呆子,等我一下,我将它先放回屋。”

    魅生的声音自远而至,而后我听见屋门“吱呀”一声推开的声响。

    “呆子他...怎么样了...”我焦急地看着魅生。 

    “他将我错当成了你。”

    “那是他在另一个梦里答应你的事,他的记忆已经错乱了。”

    “你快去见见他吧。”

    我不及回应,匆匆跑出屋门,而后我看见了水中男子的脸。

    水中之人容颜苍老,身形佝偻,满身倦意,憔悴异常,散乱的白发在身后随风飘荡,眉眼间却露出一副焦急的神情。

    “呆子你...还好吗?” 

    “涯余,我还有事,将它给你我就得先走了。”

    “恩,呆子,不要急,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呆子微一迟疑,消失不见。


    我终于下定决心,回过头,就看见了魅生。

    “我怎么样才可以结束?”

    “只要你想结束,那便可以了。”

    突然,四周开始起风,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吹起了满地的桃花。魅生看到涯余静静地站在桃花的中间,任凭桃花一瓣瓣从身上划过。迷离之中,魅生看到适才在涯余的喉间,一片桃花的花瓣划过,轻轻的如同情人的抚摸,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然后涯余慢慢的倒了下去,倒在了漫天的桃花之中。

    云雾散尽,终得见天光。

    “天还是亮了啊。”

    风儿呼啸掠过,忽而花散人空。


    我躺在石床上,睁开了双眼,满耳的阴风怒号,刺耳的风声中,我听到了魅生颤抖的声音。

    “不要在骗她,也不要再骗自己了。”

    “魅生,你很好,很好。”

    “呆子...”

    我轻唤一声,风忽而化作男子,半伏在石床边,满头白发,愁容满面,双目悲切地看着我。

    “我在。”

    “呆子,不要怪她,是我想见你了。”

    “呆子,我说过的,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我伸出手,轻轻抚上男子沧桑的面颊,“终于可以触碰到你了。”

    “只是好可惜啊,直到最后,还是没能给你一个名字。”

    呆子愣愣地看着我,忽而失声痛哭起来。 

    “不...不应该取名字的,不应该有名字的,我原以为有了名字,你便是你了,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了名字的你已不是你了。”

    “你还记得你给取名的那些燕子吗?举凡人世之物啊,有‘名’者皆已受缚,都需遵循这世间的规律,而你本应是天地都无法管束,自由自在的精灵啊...”

    “不要再叫自己涯余了,不要,不要...”泪水纷纷迸出眼眶,沿着呆子的面颊颗颗滚落,滴在我的掌心,湿润的发烫。

    “可这是你给我的名字,是我最喜欢的名字啊。”

    “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呆子。直到最后,你还给了我这些美好的梦,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笔直地平躺在石床上,满目都是湛蓝的天色,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清啼,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望向了天际。

    “若是有来生,我大抵会化作一只燕子吧,至少,可以离开这里,逍遥天地,在无拘束。”

    “呆子,替我好好照顾魅生。”

    “然后跟我道声久别珍重吧。”

    我缓缓地转过头,男子的双眸近在咫尺。

    “呆子你...再笑一下给我看...”

    男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抬起头却发现石床上的女子已合上了眼睛。


    “ 她不让我杀你,你走吧。”

    “我...”

    “趁我心意未改。”


    木叶簌簌,桃林如故。

    男子抬起头,望着魅生离去的方向。

    魅生走着走着,忽而停住,回过头张望,一袭红衣,犹似你当年模样。

    “涯余啊...”

    燕从山来,回于桃林,倏而来,忽而去,一飞冲天,便尽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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