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在静水中,万物的倒影才不会扭曲。
唯有平静的心,才能充分感知世界。
——哲学家汉斯·马格里奥斯
2014年我最喜欢、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美国的声音生态学家Gordon Hempton写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直到三年后的现在,我仍时不时地想起这本书,并回想我人生中不多、但至为宝贵的寂静时分——那些即使在若干年后,依然滋养着我的心灵,使我在当时圆满清澈的刹那光华。
我从书中摘选了Gordon Hempton的人生故事以及他与“寂静”相遇、融合的美好,分享给大家。
Gordon Hempton的故事:
我聆听世界的声音,这也是我身为声音生态学家热爱从事的工作。除了南极洲还没去过之外,我在各大洲都录过音。这些录音被用于许多地方,从电玩游戏、博物馆展览,到自然风格的唱片、电影音乐和教育产品。我录制声音已超过二十五年,各种自然环境都尝试过,我的声音图书馆藏有多达三千GB的声音,包括蝴蝶鼓动翅膀的声音,瀑布如雷的轰隆声,子弹列车如喷射机般呼啸而过的声音,一片漂浮的叶子细微的声响,鸟儿充满热情的鸣啭,还有草原幼狼低柔的咕咕声等等。我热爱聆听,胜于说话。聆听是一种无言的过程,可接收到最真实的印象。
如果要我举出世上我最喜欢的声音,恐怕很难。若是非举不可,我可能会说是鸣禽在黎明时的合唱,还有初阳抚上大地的声音。但是如此一来,就会忽略掉有翼昆虫在克拉哈里沙漠无数平方英里的大地上发出的嗡嗡声;但若说虫鸣是我的最爱,又会忽略掉猫头鹰的呼噜声,还有它们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丝柏间一跃而起的声响,或是沿着奥地利村庄狭窄石巷回荡的教堂钟声。如果答案真的只限定一个,我会说,我在世间最爱的声音是期盼的声音:即将听到声音前的那刻寂静,或是两个音响之间的刹那。
一九八零年的秋天,我从西雅图开车到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去念研究所,我从九十号洲际公路转进一条支线,想找地方过夜休息,最后开到一片刚收割的玉米田。我躺在两排被剪得粗粗短短的残梗中间,两手枕在头后面,准备好好休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阵蟋蟀的唧哩声,就像多重奏的美妙大合唱,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味道,显示暴风雨即将来临。雨落下之前,雷声先在这片大草原上响起,轰隆隆地自远方翻滚而来,回响不绝:磅礴、深沉、原始,灵魂为之震颤。我以前从没听过这样的雷声。数小时后,全身湿透的我心想:“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真正聆听过?”那一夜,就在那片玉米田上,我的生命整个改变了,尽管当时我并不完全明白。过了数月,我才发现,到威斯康星州大学念研究所并不是我真正想走的路。我渴望做不同的事。从那以后,我环游过世界三次,记录大自然的各种声音与寂静。聆听成为我的生命、生计,更是我的一切。
二零零三年,我的脑袋里开始充斥着扭曲走样的声音,几乎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我再也无法做好自己的工作。如果一个房间里同时有一人以上在说话,我就会觉得混乱不清,只能坐着“看”别人说话。我听到的不再是话语,而是一种奇怪的声响;所有的话语都混在一起,无法辨识。我经常得要求儿子和女儿重复他们说的话,还得说慢点。句子越来越短,意义越来越浅薄,生活越来越单调。我避免与人相处,开始负债,失去客户,在财务和情绪崩溃的边缘徘徊。
后来,在看了三次医生,做过计算机断层扫描以后,得知我之所以会丧失听力,是因为中耳出了问题。但是医生们束手无策,因为动用任何方法,都有可能使情况更糟。于是,我开始检视我丧失听力这段期间,还有前一年所作的每一件事,巨细靡遗。最后,我停用了所有的营养补充品。时间成了我的盟友,而不是敌人。听力短暂恢复的正常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我们都听过一句话:“世事无侥幸,事出必有因。”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想到伟大的自然博物学家谬尔,他年轻时在印第安纳波利斯车厢工厂工作,因工业意外丧失视力。在突然陷入漆黑的孤独与绝望下,他一心一意希冀能恢复视力,再度欣赏上帝赐予的大自然,所以他发誓只要能恢复视力,他将把一生奉献给“上帝的创造物”,而非人类的发明。在视力终于恢复后,他到墨西哥湾“沿着枝叶最茂盛、人际最罕至的小径”走了一千英里,最终成为美国人熟知的国家公园之父。
二零零五年春天,我的听力恢复,录音事业也恢复正轨,我自问:“在充满噪音污染的世界,就算有完美的听力又有什么用?”仔细思考之后,我决定把多年前构思的静谧保护计划付诸实现。
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地球日”那天,我独自一人到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在距离游客中心大约三英里的地方,把奎罗伊特部落长老送给我的一块小红石放在圆木上,并将那里命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我希望设下这个标记后,能有助于保护和管理奥利匹克国家公园这个偏远荒地的自然声境。保护这一平方英寸的土地,让它不受到噪音污染,就能让寂静蔓延到这座公园里的更大范围。
距离我上次做横跨美国两岸的声音旅行,已经隔了十七年,那次我是从卡罗莱纳州沿着偏僻小路开到加州。今日的美国听起来是什么声音呢?民众已经习惯身旁的噪音了吗?我必须用言语和分贝来测量美国的声音脉动,画出全美的声音心电图。这次我要从西岸的华盛顿州前往东岸的华盛顿特区,做我该做的事:聆听。
什么是寂静?
寂静并不是指某样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存在的情况。它深刻地存在于霍河雨林里,我称之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地方。它就像时间一样,不受干扰地存在着。我们只要敞开胸怀,就能感受得到。寂静滋养我们的本质,人类的本质,让我们明白自己是谁。等我们的心灵变得更乐于接纳事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后,我们不只会更善于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也更容易倾听彼此的心声。寂静就像炭火的余烬般能够传播。我们找得到它,而它也找得到我们。寂静有可能失去,却也能够复得。尽管大多数人以为寂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其实不然。要体验寂静使心灵富足的奇迹,一定要先听得到它。
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我听过的寂静,就多得无法计数。草原狼对着夜空长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种寂静;而它们伴侣的回应,也是一种寂静。寂静是落雪的低语,等雪融化后又会化成令人惊讶的雷鬼节奏,让人想闻声起舞。寂静是传授花粉的昆虫拍扑翅膀时带起的柔和曲调,当它们为了躲避一时微风小心翼翼地在松枝间穿梭时,虫鸣与松林的叹息交织成一片,可以整天都在你耳边回响。寂静也是一群飞掠而过的栗背山雀,啁啁啾啾、拍拍扑扑的声音,惹得人好奇不已。
如何聆听?
你最近听过雨声吗?美国西北部的大雨林,无疑是聆听雨声的好地方。我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聆听过雨林的声音。其实雨季的第一种声音并不是湿淋淋的雨声,而是无数种子自耸立的树上掉落的声音,很快跟随而下的是轻柔飞舞的枫叶,它们就这么静静地飘下,宛如冬日驱寒的毯子般,覆在种子身上。但是这场宁静的交响乐只是前奏而已,等强烈的暴风雨的前锋抵达后,就可听到震撼人心的演奏,这时每一种树都会在风雨交加的乐声中,加入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即使是最大的雨滴也可能没有机会撞击地面,因为高悬在头顶三百英尺处的厚密枝叶与树干,会吸收掉许多水分……一直要到这些高空海面变得饱和之后,水滴才会再度形成与掉落……撞击较低的枝丫,再如瀑布般坠落在会吸收声音的厚密树苔上…….接着轻轻掉至附生性的蕨类上……然后扑通一声无力地滑进越橘类的灌木丛里……再重重打在坚硬结实的白珠叶上……最后无声地压弯浆草如苜蓿般的细致叶片,滴落地面。无论日夜,在雨停后,这场雨滴芭蕾总会再持续一个小时以上。
我已经学会光从水声,就能分辨溪的年龄。古老的河流,例如阿巴拉契亚山脉上逃过最后冰河作用的河水,已经调适了数以千年的岁月。它们的水道和石床在激流与洪水永恒不绝的循环下,洗练得相当光滑,阻力很小,因此它们的歌声与其他的河流不同。在我听来,它们的音乐比较安静,更加悦耳、动人。年轻的溪河由于生成的时间较短,棱角仍然锐利,参差的岩块会粗莽地把水推往一边,形成咔嗒咔嗒的声音。无论如何,这些岩块就是音符。有时我会尝试改变一条溪的乐章,移动一些突岩的位置,然后聆听声音的细微变化。
初学者一般不容易分辨分贝,因为他们习惯于线性思考。假设一个人的音量是六十加权分贝,若有两个人同时说话,我们会认为是两倍噪音,也就是一百二十加权分贝,但正确答案是六十三加权分贝,因为分贝是按“对数”计算。如果噪音量减少,其测量值也会令人惊讶,比方说在霍河河谷,远离水声的地方,自然的静谧一般是二十五加权分贝到三十五加权分贝。这数字看起来一点也不安静,但是大多数人在乍听之初,会觉得像石头一般死寂。要隔几分钟后,才会开始听到细微的声响,一般是远方的风吹过森林顶部厚密枝叶的细腻声音。
不受打扰、宁静地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尽情诠释它们的意义,是我们与生具有的权利。早在人类的噪音存在以前,这世界只有大自然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远远超越人类语音的范围,就连抱负最远大的音乐演奏也无法比拟,但我们的耳朵已经完美地演化出聆听这些声音的能力,像是瞬间吹拂而过的微风暗示着天气即将发生变化,春天的第一声鸟啭预告着大地即将再度转绿、蓬勃繁衍,迫近的暴风雨承诺会驱走干旱,变换的潮汐提醒我们天体的运行。这些体验都能帮助我们找回与大地的情感,了解我们过去的演化。
我离最接近的人类伙伴超过二十英里,
但我并不寂寞,反而感到愉悦。
愉悦与静谧的狂喜。
——爱德华艾比《沙漠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