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平凉县郊外,夜色笼罩了群山环抱中的一处旷野。旷野上隐约可见白茫茫一片帐篷连营,中军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翻转间依稀辨得出硕大的“宗岳”二字。陕甘总督左宗棠麾下的“宗岳军”正奉命往河州一带集结,此际途径平凉小驻。

军营大门处,一高一矮两名哨兵伫立值夜。风在夜空中驰骋,刮到人脸上有些刺痛。高个子臂弯夹一杆长枪,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口里嘟囔:“这西北的鬼天气,明明已经立春了,晚上还是能把人冻死!”

矮个子呵一口长气:“就是,我们湖南的三九天也没这般冷过。”

高个子抬头望了望天际,唯见残星与孤月,刹时就起了思乡之念:“嗨,听张统领说,打下了河州之后,这边的战事就告完结了,我们也便可以还乡了。”

矮个子两眼放光,咧着嘴笑道:“回家了我要天天晚上抱着老婆睡觉。”

高个子幽幽地:“可怜我还没娶到老婆哩。”

矮个子拍了拍他肩头:“放心,这些年拿的军饷,够你回家娶个老婆了。”

高个子撇嘴:“军饷?你又不是不知道,拖欠我们多少了!”

矮个子一时低头无语,片刻后仰首:“我还是相信左大帅断不会亏负了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将士,军饷终归会要补发的。”


两人正说话间,旷野那头来了不速之客------是十几匹狼!四面黑漆一色,群狼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近,直至军营大门近处的草丛中方始矮身伏了下来。狼眼睛里射出阴冷的光,圈定了两名哨兵。

两人兀自浑然不觉。一阵风袭来,矮个子打一冷颤:“前几日连番有野狼侵袭军营,已经咬死了七八个弟兄。今晚它们不会又来吧?”

高个子飞快地四面环顾一圈,有些愠怒地:“嘘,别自己吓了自己!”

话音刚落,两人仿佛听到大门外传来几声淅淅索索的异响,齐齐转头去看,就见两匹狼猛地从草丛中纵起,一左一右直扑两名哨兵。两名哨兵尚未来得及喊叫一声,脖子已被恶狼死死咬住,“噗通”两下就倒到了地上。其他潜伏的群狼纷纷跃出,围着两名哨兵撕咬。


天色渐明,晨光微露。

“宗岳军”军营空地上,横陈着两具森森白骨,白骨上赫然粘带有淋漓血迹。士兵们远远围作一圈伸长了脖子张望,个个又惊又怒,又显几分惶恐。

人群中有人喊“张统领来了!”,士兵们左右分开一条道,“宗岳军”统领张仲春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黑铁塔般的壮实汉子,经年的征战让他脸上尽是风霜。他趋前凝视着两具白骨,捏紧了拳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沉默了一阵,他对左右说了句“好生埋了吧”,转身走了。


平凉县城东门外,老百姓们惊奇地发现------距离城楼仅一箭之遥的空地上昨晚忽然竖起了数十座帐篷。人们纷纷猜测帐篷里住的是什么官?肯定不会是大官吧,大官怎会不住到城里去?他们哪知道这里是陕甘总督的行辕所在。总督左宗棠沿袭了他多年来一以贯之的老习惯------只要是在行军途中,行辕就不设进城,自然他本人也就从不入住衙署,而是一顶帐篷栖身,与士卒共进退。

大帐外“帅”字旗迎风招展,大帐内左宗棠与幕僚饶应祺并肩立于案前,仰首望向一壁悬挂的巨幅军用地图。左宗棠缊袍敝衣裹身,虽个子不高,但身宽体胖,站在那自有一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势。饶应祺头戴一顶黑色小圆帽,即在行伍之中犹不失洵洵儒生之气。

图上的那些山山水水尽已化为了胸中丘壑。左宗棠手指一角,声若洪钟:“金积堡是陕甘战局中的一枚硬钉子,最是易守难攻,如今这枚硬钉子已被我方拔除,陕甘门户大开,我军将呈高屋建瓴之势,陕甘战事似已大局在握了。”

饶应祺点头:“此役之决胜,不但在军事上彼消我长,更在心理上对叛军形成了重创。马化漋是叛军的精神领袖,此人一伏诛,叛军则已群龙无首。”

左宗棠拳头轻捶案面:“马化漋在我国家为必讨之逆,在我军营为必报之仇,即在回教亦为必锄之种。”

左宗棠对马化漋可谓恨之入骨。在他看来,回民自古与汉人杂居,原本安分守法,汉人亦不以外人视之。本朝更是对回民不设门禁,特许他们由文、武科考而入仕途。回民积官至总督、巡抚、提督、总兵者不乏其人,这一切都见得朝廷抚柔其民,并无分畛域。千百年来,回民、汉民虽不通婚姻、风俗各异,但尚能共生共荣,相安无事。可恨到了乾隆四十六年,有回民马明心于回教中另创新教,诈称得了穆罕默德的不传之秘,尽干些蛊惑信徒的勾当,甚且阴怀谋逆,暗图不轨,其心可诛!至嘉庆年间,马化漋之父马二又将新教大肆散播,新教逐渐蜕变为破坏社稷一统的重大隐患。到了马化漋则更是变本加厉了,他以金积堡为大本营,自封为“总大阿訇”,将新教生生整成了可与白莲、清香、无为、圆顿同样祸乱天下的新邪教。十数年间,官军迭次进剿,皆无功而返。一年前,左宗棠手下第一大将、老湘营统领刘松山甚至殒命于其手,更成了湘军集团以及左宗棠本人的腹心剧痛。此番马化漋终于伏法就勠,自是官军的一大胜利,倘若能藉此而将新教连根铲去,岂不也是守法回民的一大福音?

一名亲兵进前:“禀大帅,‘宗岳军’统领张仲春在账外候见。”

左宗棠一愣,随即吩咐:“请他进来。”

张仲春快步走进,躬身向左宗棠、饶应祺行礼:“卑职见过左大帅、饶先生。”

饶应祺点点头,左宗棠打量了张仲春一眼:“你此番来此,有何军情?”

张仲春:“军情倒无,只是我‘宗岳军’近日遇到了棘手事。”

左宗棠不动声色:“什么棘手事?”

张仲春:“我‘宗岳军’自本月初五日驻扎到大庾岭后,接连遭遇了三次野狼乘夜侵袭军营,一共咬死我八名弟兄,另咬伤六人。”

左宗棠与饶应祺对视一眼,诧道:“野狼竟敢侵袭军营?这倒奇了。”言罢回转身到案前端坐。饶应祺示意亲兵给张仲春看座,两人相继坐于案头两侧。

张仲春道:“狼群都是夜阑更深之时来袭。弟兄们白日行军打仗,累得浑身要散架,原指望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却不想野狼连番肆虐,如今睡觉都只敢闭上一只眼。人人自苦,亦人人自危。”

左宗棠面呈怒色。

饶应祺:“你没有寻踪去追击狼群?”

张仲春:“卑职先后派出去五拨人马,到方圆十数里地四下追寻过了,狼群杳无踪迹。”

左宗棠伸右手中指在案上轻点,若有所思。

张仲春左右望了望左宗棠和饶应祺,续道:“来向大帅禀报之前,我还先行去了一趟平凉县衙,向县令汪镇玉求助了。”

左宗棠中指停下:“哦?汪镇玉可有良策?”

张仲春:“汪镇玉说‘狼之为物,冥冥中自有神灵管辖’,他也爱莫能助。”

左宗棠眉头一扬:“有神灵管辖?”

张仲春点头:“是,汪镇玉说,本地的狼群例由本地的城隍菩萨照应。他还提议我们不妨也到城隍庙去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求上一求,没准就能打动了城隍菩萨,只要城隍菩萨发一句话,狼群就不敢再来,狼患也就自然解除了。”说罢有些紧张地望向左宗棠和饶应祺,饶应祺点点头,朝左宗棠处飞过去一个眼神。

左宗棠仰首望天不语,停了一停,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好吧,我就亲自去城隍庙走上一遭。”

张仲春站起,大喜道:“大帅肯亲临,那就最好不过了!我这就赶去县衙,请汪镇玉做些准备,择定吉日成行。”

左宗棠摆摆手:“无需甚么准备,亦无需择日,就是明天吧。你去传令汪镇玉,命他明日巳时到城隍庙候着即是。”


翌日清晨,平凉县令汪镇玉就领着大大小小一众衙役赶到了城隍庙。庙里早已经清宫除道完毕,庙外也打扫一新,汪镇玉与师爷侯茗四下里走走看看,频频点头。

一溜圈子走完,汪镇玉很满意,甫一走出庙门,就有从人搬过来两把座椅。时辰尚早,汪镇玉与侯茗从容坐下,静等总督大人到来。

侯茗有些莫测高深地说道:“左大帅此番来拜城隍庙,可大不寻常啊。”

汪镇玉不解地:“有何大不寻常?”

侯茗凑近道:“这左大帅可是出了名的不信鬼神、不信邪的,你几时听说他拜过庙?”

汪镇玉一笑:“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狼群来袭、士兵殒命,左右彷徨、束手无策,也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侯茗恍然:“原来如此,这倒让我想起了左大帅过函谷关的一件往事。”

汪镇玉饶有兴趣地:“哦,说来听听。”

侯茗:“同治六年,左大帅大军入陕西灵宝县,欲出函谷关。当地州、县均好言相告,说此处有‘李左车祠’,民间口耳相传,必先前往祭祀,而后能保平安。”

汪镇玉:“是了,李左车为西汉名将,死后民间尊其为‘雹神’。左大帅可亲临祭拜了?”

侯茗:“没有啊!左大帅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李左车安敢挡吾军!’,传令师行如故。”

汪镇玉:“后来呢?”

侯茗:“后来,左大帅大军过了函谷关后,折入了一条小道,两边都是悬崖万丈。初时还好,风和日丽的,到了午后开始黑云惨淡,大雨滂沱,继而又雷雹交作,山洪暴发。大军猝不及防,亦避无可避,军火辎重十之八九被冲下山崖,罹难之士兵达数十名。”

汪镇玉笑道:“我就说嘛,入乡必得随俗,如此方保得了平安嘛。”

侯茗点头:“也可能左大帅得了那次教训之后,学会行事融通了。”


官道上,左宗棠一马当先在前,饶应祺、张仲春及数名亲兵紧随两侧,后面列队跟从有一百名士兵,朝着城隍庙施施然走近。

汪镇玉、侯茗急站起,趋前迎候,汪镇玉老远就躬身行礼:“下官汪镇玉,见过左大帅。”

左宗棠端坐马上,将马鞭一扬:“免礼。”

一众衙役皆跪伏于地,汪镇玉续道:“蒙大帅亲临敝县,来拜谒本地城隍,敝县上下同感与有荣焉。”

左宗棠点点头:“都起来吧。”随即翻身下马。

汪镇玉:“下官已将供桌、供果备好,大帅这就可以入内行礼了。”

左宗棠抬头望了望“城隍庙”三字:“好!”

汪镇玉前头引路,左宗棠、饶应祺、张仲春及侯茗等众人跟进,一百名士兵在庙外空地上肃立。


主殿内香烟缭绕,城隍菩萨端坐正中,一脸庄严。神像前面设好了供桌,桌上摆满了各式供果。

一行人进了主殿,汪镇玉手指神像道:“这就是城隍菩萨了”,随即退到了一边。

左宗棠缓步走到供桌前,抬眼望了望城隍菩萨,点点头说了一句:“好威风的菩萨!”

众人静立,左宗棠转头朝汪镇玉招手:“你且过来。”

汪镇玉近前,与左宗棠并肩面向城隍。

左宗棠忽问道:“你可知这个城隍的凡间法身是谁?”

汪镇玉:“回大帅,是汉代将军纪信。”

左宗棠:“嗯,甘肃一省的城隍,好像全都是纪信的法身?”

汪镇玉点头:“大帅真不愧是博闻强识。”

左宗棠手指城隍:“你可听说过本省有个地方的城隍菩萨曾被皮鞭责打过,而且责打它的就是当地的一个县令?”

汪镇玉骇然:“有这等事?”

左宗棠:“同治元年,陕甘总督沈兆霖在甘肃平番县境内巡查时,突然遭遇洪水,沈兆霖及一行三十多人罹难。平番县令责城隍菩萨护持不力,故将城隍捆绑起来,好一顿皮鞭伺候。”

汪镇玉咋舌:“这平番县令可真够胆大的。”

左宗棠正色道:“胆大?难道城隍有错,就不能责之以鞭笞吗?”

汪镇玉呐呐无以对。

饶应祺近前,轻声对左宗棠道:“可以行礼了。”

左宗棠忽手指供桌对左右道:“把这个撤了。”

众人面面相觑,汪镇玉惊疑道:“大帅,这是为何?”

左宗棠喝道:“撤了!”

两名亲兵应声:“是!”上前把供桌抬出了殿外。

左宗棠又指了指地下摆好的蒲团:“这个也撤了。”

又上来一名亲兵把蒲团拿下。

众人皆不明所以。

左宗棠忽戟指怒目朝着城隍菩萨喝道:“城隍!今回疆不靖,军务孔亟,我湘军将士奔走于苦寒之地,舍身于锋镝之间,驱驰王事,保境安民。你身为土地神,前世亦是大将军,今不但不来护佑我军,反倒纵使豺狼骚扰,噬我忠骨,乱我军心,是何道理!”

众人大感意外。

左宗棠续道:“城隍,你不为一方土地造福,却竟敢在此助纣为虐,本帅须容你不得!”

言罢,左宗棠转身径直走出大殿。

众人大惊失色。饶应祺、张仲春随即走出,侯茗尚懵在那不动,汪镇玉狼狈地:“快走,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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