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弦断琴堪破 中
上海,许家。
昔日气派雍容的大门挂满了白色灯笼,寒风浮动晃得灯笼左右摇晃,明明六月,却已经让人感受不到闷热,只是凉透心际,昔日无比风光热闹的场景已然不在,隐隐约约的哭声从紧闭的大门传来,饶是曼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红了眼眶,眼泪不住在眼眶打转,她虽不喜许家,可此情此景依旧让她难过,全身悲戚无力,何况那人还是从小最最宠她爱她的大哥,从此便要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了。
老管家抹了泪开门,许家大少爷不在,就意味着许家绝了继承人,彻底无望了,他又是从小看少爷长大的,从心里把少爷当自家的亲孩子看待,这番变故,犹如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心?
尺素在一旁紧紧扶着曼音,怕二小姐支撑不下去,可曼音似乎比想象中要坚强,她兀自将眼泪逼回,一字一句极为清晰:“我要,送大哥最后一程......”
大堂灵幡飘动,凄惨的白一片一片望不到底,从母亲去世后她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她最恐惧这样的场景,看看都心里害怕,不敢靠近半分,可现在一步步离大哥棺椁近了,她一点儿都不怕,真的。
族中人都聚集齐了,齐刷刷的丧服,哭号声,父亲站在众姨娘前头,身影佝偻,一下苍老许多,怕是这个打击太大吧,二姨太形同疯癫,她的女儿跑了,儿子又没了,此时她已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资本,她头发凌乱扑倒在灵位前痛哭流涕,怎么都不让别人靠近一步,一有人来就疯疯癫癫骂着吐唾沫,傻兮兮笑说:“我的儿子怎么会死呢,他还要继承家业呢,他怎么会死呢?”
“哈哈哈,我怎么能让大房看笑话呢,我的儿子乖,他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说完又是一阵癫狂笑声。
大姐一人回来了,身边不见周穆彦,她虽是素衣素妆,却没有一丝悲伤,只是对父亲说:“这么多宾客都在呢,怎么由得她胡闹?”她对此当然无动于衷,本来她作为许家嫡女对那个抢去她一切的继承人大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二姨太彻底疯魔了,她扑上前似是想打骂许曼桐,如若不是她举荐,岱远又何苦落的今日结局,许曼桐厌恶推开,二姨太被父亲暗示上前的人强行拉走,边拖边喊:“老爷......”声音凄凉,完全不是当初那个犀利妖娆的二姨太了。
灵堂又重新陷入死寂,不知道谁是真哭谁又是假哭,真真假假在此事也没了多大意义,曼音听父亲压抑声音说:“家里成这样了,你就留着吧。”
曼音不语,径自跪倒大哥棺前烧香,又多给香盆添纸钱,只是想到大哥冰冷的躯体就在眼前,可再没了生气,从小那个疼爱自己的大哥,那个会在父亲责罚后偷偷安慰自己,在自己难过时带自己偷溜出去的大哥再也回不来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
火苗愈燃愈旺,吞噬着纸钱一缕缕火苗高蹿入曼音指尖,灼热的疼痛却仿佛麻木了神经,曼音甚至不想去动也不想去躲,单薄身躯半跪晃悠悠,恍若在风中晃荡的白花下一秒便要倾倒于地。
身后有一双强有力的臂膀轻轻将曼音扶起,曼音固执不动,他却极为坚持,曼音回头,一张极担忧的面容映入眼中,曼音看见来人,眼泪再忍不住刷刷淌下来,呜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明烨......”
蒋铭卫神情亦是悲戚,只是不说一句话把曼音扶到侧厅,看曼音强抑着悲痛掏出纸巾给曼音拭泪,曼音脸色不是太好,蒋铭卫说:“曼音,事已至此,你我都要向前看,你这般伤痛,岱远怕不能安心走,他是英勇献身的,是国家的英雄,你要为他骄傲。”
曼音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蒋铭卫叹了口气,坐在曼音身侧,神色染上一抹淡淡的忧虑。
吊唁,出殡,头七祭拜,一连串下来,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只是参与其中,身心俱疲,可人总是只能向前走,无论失去了谁都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因是经此大变故,丧事过后,曼音只是累极,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消瘦的脸上格外醒目,期间她见了周穆彦一眼,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忙碌什么,趁着宾客闲暇,他堵住曼音的路,曼音冷冷说:“周少爷有话直说,”曼音现在没有力气再和她周旋,她很累很累,浙江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她有太多的牵绊,还有太多的事未完。
周穆彦的一身素衣格外刺目,他出奇没有因曼音的语气生气,而此刻的曼音亦顾不得他许多。
“你是想回浙江?”周穆彦面无表情。
曼音不语,他冷冷说,“你以为你回得去么?你的尧将怕是自身难保了吧。”
“你什么意思?”曼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淡定下来,可微微颤抖的身躯依旧泄露了她的一丝惊慌,她沉浸在大哥离去的伤痛中无法自拔,不知道近日又发生了什么,报纸上也没有有关的报道,她完全没有那边的消息。
“我说,你想要你。”周穆彦罕见丹凤眼上调,露出一个魅惑诡谲的笑,宛如暗夜修罗,曼音的脸色又惨白了一分,周穆彦的心思,她隐隐猜到,当时和尧将一起她还安慰说没什么,一切有尧将,可看周穆彦这般势在必得,想必不是一时半会儿的玩笑之语,周穆彦提步缓缓离去,经过曼音时,他的话语极轻又极为坚定,“只要我想的,从没有得不到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自,来到我身边.....”
曼音在一切事情忙完后,决定向父亲告辞,许怀鸿气得大骂:“我怎有你这样不知寡廉鲜耻的女儿?”大娘只是在一边漠然看着,并不插一句,曼音向来对这个所谓父亲的男人就没什么好感,她只是觉得无谓,这样不堪的字词从他口中骂出,仿佛她有天大的不堪一样,曼音倨傲昂首,听父亲气骂自己不知矜持,倒贴男人,丢尽许家的脸面。
曼音冷笑:“父亲,当初是谁喜滋滋说摊上尧将这样的好女婿是莫大的荣耀?”
“你,你就是这样跟你父亲说话的?”
“瞧瞧瞧瞧,果然是胆子大了,和你那个娘一样的德行。”许怀鸿听见昔日从不敢这样跟自己说话的女儿竟敢这样反驳自己,更是气得前胸贴后胸,扬手扇了曼音狠狠一耳光,啪的清脆一声响,曼音左脸颊立刻火辣辣的疼,肿得老高,可身上的痛又哪里比得上心寒,自己的母亲可怜半生,临了还要被这个男人羞辱,多么不值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攀求富贵,卖女求荣,我可不会任你摆布。”她当然知道,此番父亲态度转变和尧将失势有关,依他的性子,又怎会容忍她和一个前途无望的将领来往?尺素在一旁小声说:“二小姐,快别这样说惹老爷生气。”曼音不理,倔强捂脸死死盯向许怀鸿。尺素眼见事态不妙,悄悄退开。
许怀鸿身体上颤下颤,听的曼音这样说,更是血气上涌,加上大娘在一旁煽风点火,随手抄起一个掸子直直向曼音打去,一下下力度极大,许怀鸿边打边说:“别以为你找了好靠山,我倒要看看,你认不认错?”
那一下下手极狠,老管家在一边着急劝:“老爷快别打了,二小姐这样娇弱身躯怎么受得了?”说着又劝曼音:“二小姐,不要那么固执啊。”曼音只是倔强挺立生生受着,肩上隐隐见血,再一被打衣衫浸出暗红乌褐的血团,痛得曼音咬牙紧紧凝眉,那毫不躲闪的怨怼目光让许怀鸿心有退缩,那倔强的性子像极了那个女人,当年,当年若她肯低下头认次输,也不会落个那样凄凉的境地。
“今晚给我好好跪祠堂反省反省。”许怀鸿无力放下掸子身形晃动,耳畔斑白鬓发飘摇,一副颓老之态,大姨太赶紧扶住,瞥了眼管家不舍得步伐:“老李,还不走?”
管家回看曼音叹气,终是小跑着追上老爷步伐。
夜凄冷冷,空空院落在黑暗中愈发阴森可怖,曼音不服输并不下跪,蹲下身半环住双肩紧紧靠在祠堂外的大红柱上,此事夜色迷离,并不觉冷意,只是肩上牵扯着伤一动就痛彻心扉,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是寂暗无边,仿佛是一个瞎子瞬间失去了所有视觉,周身被一片巨大的黑团笼罩,她想冲却冲出无望。
曼音竭力抑制住巨大的恐惧,眼睛却不受控制直直盯向前方,祠堂里供奉着许家列祖列宗还有才离去不久的大哥牌位,白日供奉的香火在黑夜四下蔓延开来,口腔,鼻子,心肺满满都是虚无的香火气息,曼音小时候最害怕家中祠堂,这个背光终年见不到阳光大门紧闭的祠堂,屋内散发着幽光,她知道那是她的先辈,仍是害怕到这里,年少时大哥吓唬她带她到这里她紧紧攥着大哥不撒手,大哥就笑话她,说胆子这样小,可没想到此时大哥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再也离不开半步。
而她知道大哥不会害她也舍不得吓她,曼音忍住肩上疼痛艰难起身喃喃:“大哥,若你天上有知,一定要保佑曼音,保佑尧将......好好的.....”
前方隐约有一团黑影,曼音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四周阴风吹过,曼音狠狠打个寒颤,她闭眼豁出去哆哆嗦嗦一拳,只听得“哎呀”一声,曼音再一摸额上已是汗涔涔:“明烨?”曼音不确定问出声。
一打微弱的手电光芒幽幽照亮偏僻庭院,在深不见底黑暗中送来一缕光明与温暖,蒋铭卫故作轻松咧嘴:“你这一拳可够狠的呐。”
曼音连忙上前查看伤势却被蒋铭卫一把握住手,手电也在晃动中灯光起伏,蒋铭卫嘘了一声,小心关了光源,四周又恢复一片漆黑,可曼音此时什么都不怕了,她说:“明烨,你有没有伤着?”边说边着急摸索查看,她知道刚才那一拳下手极狠,咚的一声打在他脸上,明烨就浅浅笑了:“你这是关心我了,嗯?”
曼音一看他还能调笑就不理他了,蒋铭卫故作疼痛轻轻叫出声:“哎呦,这脸肿了明日可怎么出门?”
曼音又好气又好笑,拽过明烨又不小心牵扯伤口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虽是黑夜看不到曼音身影,蒋铭卫依旧敏锐捕捉到曼音的异样,着急问:“哪里伤到了?”曼音把蒋铭卫的手轻轻搁在肩上说不碍事,蒋铭卫皱眉:“走,我带你去看医生。”语罢竟是不管不顾拉了曼音直直往外走,曼音连忙阻止,这样出去,莫说是她,连累了明烨她更是罪过了。
蒋铭卫经不住曼音坚持叹口气,打开手电用轻轻探查伤口,当看到曼音肩上血水已和衣衫凝固在一处,紧密贴合了,蒋铭卫眉头皱的更深,轻轻动一下沾染血水的衣衫,曼音疼痛轻轻叫出声,“这必须揭开,不然愈沾愈紧明日更难弄。”
曼音点头,忍着疼痛,其实蒋铭卫动作十分轻柔小心,怕伤到曼音,只是稍微扯动伤口凝固的痂便有血水流出,蒋铭卫脱了衣衫小心拭去溢出的鲜血,曼音虽疼痛却忍着不发一言,额上微微渗出汗水,蒋铭卫一抬头,又给曼音擦去额头细汗,曼音微怔,因为怕被人发现,蒋铭卫找到伤处又关了手电,四周重新陷入漆黑,可蒋铭卫那专注认真的眼睛却似会发光一样,曼音在夜里都能看见。
为转移曼音注意,蒋铭卫随口说:“你这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勇气可嘉啊。”曼音疑惑明烨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的那样清楚。
“那你又怎么半夜跑来了?”
“尺素跑去找我,偏巧我在外,一回来急急忙忙赶来。”此时已是深夜,他回来想必很晚了罢,曼音回想方才那个摸索前行的黑影,一步步向前探索,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哦,那大门紧锁,你又是如何进的来?”
“我翻墙进的,怎么样,想不到你蒋大哥会作一回夜行侠吧。”蒋铭卫边浅笑边轻轻触摸伤口边缘。
曼音说:“非也非也,君子夜不越墙,侠之正道。”
蒋铭卫无奈笑:“这丫头反倒不领情啊。”说话间,粘住伤口的血衣被快速处理撕下,动作极快,倒不觉的疼痛了,蒋铭卫又撕下一截衣衫给曼音包扎,十分虔诚的姿态。
天快朦朦胧胧亮了,曼音催蒋铭卫走,蒋铭卫幽幽看了曼音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我会帮你的。”其实蒋铭卫或许想将曼音带走,可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他不愿意勉强她,勉强得来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