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邰蓓,原载长春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摘要] 德勒兹从独特的生成论视角对尼采哲学进行了创造性解读。德勒兹将尼采的“永恒轮回”解读为“生成之在”,这意味着“存在”内在于“生成”之中,并在生成之中才能得到肯定。因此,作为“生成之在”的永恒轮回不是静止同一的存在回归,而是差异的回归。德勒兹“生成”视域中的尼采的“权力意志”也充满着力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成为力的生成。
尼采对于法国当代思想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尤为重要。德勒兹在其早期的重要哲学著作《尼采与哲学》(1962年)中,对尼采作出了精彩解读。
德勒兹从独特的“生成”视角,将尼采哲学解读为生成哲学。德勒兹从尼采哲学中汲取的“生成”(becoming)思想,显然是为了挑战西方哲学传统本体论中的“存在”论。西方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是“存在”(being)哲学。这种存在是以一种静止的存在物为最高目标,以此为基础来评估现存世界与生命。在尼采看来,这个最高存在物的确立构筑出虚无的深渊。尼采提出“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说,以此来恢复生命处于不断生成之中的本初面貌。在德勒兹富有创见的解读中,尼采的“永恒轮回”成为“生成之在”,成为充满差异的轮回,尼采的“权力意志”也呈现出力的多样性、差异性与流动性。
一、永恒轮回:“生成之在”
永恒轮回不仅是尼采的核心思想,也是德勒兹借助尼采生发自身理论的重要工具。在《尼采与哲学》这本书里,德勒兹提出“永恒回归是生成之在(the being of becoming)”。[1]104
早在古希腊时期,具体地说是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前的哲学时期,赫拉克利特与巴门尼德的分歧就衍生了“生成”与“存在”之间的争斗。赫拉克利特用火揭示出世界万物存在的方式——燃烧与熄灭。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认为,火的燃烧与熄灭不仅喻示着世界的毁灭与永恒的回归,同时也呈现出生命的渴望与满足:“从毁灭一切的世界大火中,不断有另一个世界重新产生。”[2]78毁灭与再生后来融合到尼采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学说中,揭示出生命的本质和宇宙的秘密: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2]
赫拉克利特的火的游戏在尼采这里代表着生命的无辜和快乐,德勒兹认为这是一种对生命肯定的哲学。而赫拉克利特同时代的另一哲人巴门尼德却拒绝承认世界的瞬息万变。巴门尼德最早使用“存在”一词,并描绘出一个永恒静止的存在世界:“存在者不是生成的,也不会消亡;完整,单一,不动,完满”。[3]巴门尼德之后,柏拉图提出永恒不变的“理念”说,使之成为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存在”,并以此为基础,建构了理念世界与现象世界的等级结构和主从关系。相对于理念世界的终极真实而言,变化生成的感性世界则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因而受到柏拉图的谴责和压制。
在尼采眼中,这种以静止虚构的存在来否定充满力的变化的世界,是以弱者生命反对强者生命的病态方式。德勒兹当然也不满传统“存在”论对充满丰富多样性的生命世界的否定。他通过研究尼采,重新激活了“生成”论。他将尼采的永恒轮回直接解读为“生成之在”——“回归是生成之在,是生成本身的存在,是在生成中被肯定的存在。”[1]37在德勒兹看来,存在不应否定生成,也不应脱离生成。作为“生成之在”的“永恒轮回”是对生成及其多样性的肯定。这是一种对生命肯定的哲学观。生成不应受到责难,而应得到肯定,因为这是对生命的肯定。只有肯定生命的生成才能成为存在。
海德格尔也曾试图解释过尼采的永恒轮回。海德格尔解读的永恒轮回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相同者的轮回意味着:“总是把它重新带入持存之中,也就是一种持存化。”[4]由此可见,海德格尔是将重点放在“存在”之“在”。但是,在德勒兹这里,“生成”并不是逼近存在、趋向存在,相反,“生成”本身获得了存在的地位,而存在则是内在于“生成”之中,在生成之中才得到肯定。在德勒兹的视域中,“永恒轮回”成为生成本身的存在。所以,德勒兹眼中的永恒轮回不是海德格尔所解之相同者的轮回,而是生成本身的轮回,是充满差异的轮回。
二、同一与差异
德勒兹解读出的永恒轮回有同一和差异之分,真正的永恒轮回应该是充满差异的轮回。那么,同一的轮回和差异的轮回有何本质不同?
尼采在《看哪这人》中称永恒轮回思想成形于1881年,初见于《快乐的科学》中,标题为“最重的分量”。
尼采通过恶魔之口道出永恒轮回的重负:“你现在和你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5]恶魔口中的永恒轮回就同一的轮回。时间在这样的轮回中仿佛静止,过去与未来没有差别,一切都是重复。在尼采看来,这是上帝死后末人的世界,时间在虚无主义的轮回中重复(本文由慧田哲学推送)。在德勒兹看来,这样的轮回是同一的轮回。真正的永恒轮回不应该是单调的重复先在。永恒轮回就是要破除先在、同一和统一,就是要咬断虚无的锁链,要让轮回成为创造,成为充满质的差异的回归。因此,“永恒轮回肯定差异,肯定相异、偶然、多样性和生成。”[6]否定不会回归,同一也不会回归。“否定、相似、类拟都是重复,但它们并不回归,而是被永恒轮回之轮永远驱逐。”[6]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幻影和迷”中,重力之魔重新现身,这次面对它的是侏儒和尼采创造的新人——查拉图斯特拉。侏儒和查拉图斯特拉一同看到两条交汇的永恒之路,交汇的门上写着“瞬间”。侏儒将“永恒之路”的交汇看作轻渺虚无的圆圈,这个圆周不断重复,过去决定未来。德勒兹认为,侏儒的轮回是“否定此刻,否定生成,否定偶然,因而也是否定生命的轮回,也即是虚无主义的轮回。”[1]
这是死一般的沉寂,是虚无的深渊。末人沦陷于此,沉迷其中,甚至查拉图斯特拉也因之陷入片刻的动摇和恐惧。这时,永恒轮回对于查拉图斯特拉来说成为一个选择:做自己还是做侏儒。然后,查拉图斯特拉看到一个挣扎着的年轻牧人,他的嘴里吊着一条粗大的黑蛇。这条蛇已爬入他的喉咙里。在德勒兹看来,这条蛇代表着同一的永恒回归。要让生命不落入虚无的重复,牧人就必须打破这个同一的锁链,咬下蛇头。“永恒回归、生成之在如何能被正在生成的虚无主义所肯定?为了肯定永恒回归,必须咬下蛇头,再把它吐出来。”[1]去除了重负的永恒回归,是从同一变成差异、从否定变为肯定的永恒回归。
三、掷骰子:生成的时空游戏
永恒轮回作为“纯粹的、空无的形式”,是生成的游戏,是神圣的游戏。“这个游戏没有先在的规则,游戏自身就是规则。这个游戏只有嬉戏的孩童才是玩家,这个游戏每一次肯定的都是偶然。”[6]游戏没有先在的规则,更确切地说,是对一切先在规则的质疑和僭越。这个游戏自身就是规则,如果说一定要给这个法则一个名称,那么生成就是其唯一的法则,是“生成之在在跟自己玩着游戏。”[1]37
德勒兹认为,尼采永恒轮回的抽象思想通过掷骰子的游戏清楚地得到了演绎,尼采用掷骰子的游戏向我们展示了永恒轮回的可能性。掷骰子的游戏包含两个时刻:骰子掷出的时刻和骰子回落的时刻。骰子组合的数目有限,这决定了掷出的骰子必然会重复某一组合。然而,在游戏中,掷出的骰子的组合又是偶然的,这个偶然不受因果关系所控制。骰子回落时形成的组合却又是必然的,但是这个必然结果并不来源于理性的推测,这个结果是为偶然所肯定、所重复的结果。
永恒回归是游戏的第二个时刻,是“骰子掷出的结果,是对必然的肯定”,同时它又是“第一个时刻的回归,是投掷的重复,是偶然本身的再生与再肯定”。[1]在这里,我们看到,永恒回归作为“生成之在”的存在是一种必然,但是这种必然存在是在生成之多样性和偶然性中得到肯定的。
有趣的是,尼采将这个永恒轮回的游戏置于两个空间之内:天空和大地。天空和大地仿佛两张巨大的桌子,永恒轮回就像掷骰子的游戏发生在这两张桌子之上。这两个桌子“是骰子掷出的时刻和骰子回落的时刻”。[1]掷出的骰子是“午夜散落的碎片”,[2]而回落的骰子是“灿烂的星群”。在德勒兹的解读中,天空和大地是时间,而掷骰子的轮回游戏却是将时间置于空间的游戏。这种空间化的时间不同于传统哲学将时间静止化的空间。这是运动的、变化的空间化的时间。每一次投掷都在不同的空间,每一次投掷都是新的行为和结果,“结果在独特的、非共享的投掷空间分布自身:以游牧的方式而非定居的方式”。
所以,掷骰子的游戏不是在规律中进行,也不是在预定的空间中闭合,相反,它始终是属于异质的,是开放的轮回过程。这个过程在异质的空间中展开——“星群与其说是掷骰子的结果,不如说是逾越界限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结果。”[1]51既然“掷骰子肯定着生成以及生成之在”[1],那么,从掷骰子中看到的“生成”不是单纯的变化和不同,而是质的差异。
因此,“生成之在”是异质的时间与空间的游戏。异质并不意味着相互排斥,一方否定或吞并另一方,相反,异质可以是连接与共存,就像大地与天空、碎片与星群,它们彼此相互肯定,相互接纳。
四、权力意志:多元的力和力的生成
“权力意志”是尼采的另一核心概念,也是尼采对哲学史进行颠覆的重要基础学说。权力意志直译为“追求力量增长的意志”。尼采用此术语来展现“生命追求的是强力、扩张和统治。”[7]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对后世影响巨大,也引发了不同理解。海德格尔从本体论的角度将权力意志理解为“一种持存化,就是把生成持存化为在场状态。”[4]德勒兹却从多元生成的视角来考察权力意志。
德勒兹看到的权力意识“是在谱系学而非本体论的层面上活动,是在两种力的质和量的差异的层面上,是在这两种力所携带的不同价值的层面上活动,而不是在存在和存在者的层面上活动。”从这个层面上,德勒兹看到尼采工作的意义,即将意义和价值的概念引入哲学,这样的哲学实现康德没有实现的真正意义上的批判。事物的意义取决于占有它的力,并随之而变化。没有什么所谓抽象的、一成不变的真理、道德、善或美。“力的存在是多元的。”[1]9力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决定了意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由此,哲学就是要对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力进行评估,要问“哪一个”的问题。
力不仅是多元的,还充满着量的差异。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由此衍生出德勒兹的差异生成论。在德勒兹看来,只要力处于关系之中,力与力之间就会存在量的差异。力与力之间差异的形成并不遵循什么规律,而是力不期而遇,是偶然的。因此,差异既是普遍存在的,却又具有多样性、独特性和偶然性。“力无所不在,力之间的差异也无所不在,因此,这个世界是一个到处充满差异的世界,也是一个不断生成新的差异的流变的过程。”[9]力在差异中产生,力又产生新的差异。力在差异中嬉戏与繁殖、增长与消减。力的差异构成一个流变生成的世界。
五、结语
在德勒兹的解读中,尼采哲学绽放出另一种光芒,呈现出“生成”的丰富性、差异性、多样性和肯定性。通过对尼采的解读,德勒兹也衍出自身独具魅力的差异论、生成论等。德勒兹的生成论不仅包含了传统“生成”的永远变动的思想,而且还加入了“差异”论与“多元”论。在德勒兹晚期的文本中,他“从对尼采解释而转向一种借助尼采的试验。”[8]德勒兹的“生成”思想也从“生成之在”的纯粹哲学思考,走向“生成—弱势”的政治实验,走向“生成—不可感知”的美学探索。最终,在德勒兹临终之作《内在性:一种生命》中,生成折返宇宙万物,折返生命本身。
注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