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土地上,不要有任何侥幸的安全感。你从来就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你只是拥有一个美丽的幻觉。 ”
1
天气预报开始滚动播放寒潮预警后的第二天,我特地跑去了应扬的家里。那个时候,我的室友们都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温避之不及,整栋楼似乎只剩下我这么一个留守儿童,还愿意与席卷大半个南方的冷空气来一场殊死搏斗。就在我被空调的暖风足足吹了一天一夜以后,我竟然有点为自己荒唐的行径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喜。一夜之间,我好像不会再有担心跳闸的顾虑,被我埋进柜子里的那些大功率电器们,终于名正言顺地有了它们的用武之地。
目送完最后一位室友搬离,我拨通了应扬的电话。可是他的情况听上去并没有比我想象中好到哪里,公寓里的其他邻居纷纷都参与进了那场被冠以春运之名的人口迁徙。此时此刻的他们,应该都蜷缩在火车厢的某一角,在交织着烟味与汗味的浑浊空气中,实现这次真正意义上的逃离。一下子人去楼空的失落,或许他和我一样感同身受。
在我的印象里,应扬每回见我都是一样的面貌和气宇,对于我的登门造访也毫不例外。甚至于我在扣门时,就已经把和他接下来的交谈预测了个大概。事实也往往证明,我对他心思的忖度总是准确到了惊人的地步。我与应扬,活脱脱像两个对剧本都熟稔通读过的演员,将这一次的会面情节悄无声息地向前推进。
应扬跑过来接下我从便利店买好的食材,在他走进厨房归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将他的公寓巡视了一遍。不出我所料,他的乏善可陈果真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忽然之间,我对这个快满三十岁的男人报以发自内心的同情。没有火焦气与人烟感的冰冷房间,将他经年的独居生活映衬得凄凉无比。但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拎着一大袋被挤压到变形的外卖饭盒尴尬地跑进楼道。我盯着匆忙掩饰着罪证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巡完一圈,我在客厅中央的珊瑚绒地毯上席地而坐,尝试着仿效应扬的姿态把电视荧屏上的文化纪录片看得津津有味。不过的确没让我失望的是,伊斯坦布尔的猫,成了这部《爱猫之城》最别出心裁的聚焦点。屏幕上飞掠而过的名胜古迹下,随处可见居民与野猫之间的羁绊与维系。尽管原住民们荒诞地笃信猫即自己与上帝间的沟通桥梁,虔诚地把猫视为自己的另一面镜子,可就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我逐渐开始对屏幕里这座神奇的城市有了全新的认知与看法。把以往构建起来的世界观全盘推翻再重新组装,以应扬多年沉迷宗教学并且最后混成讲师的清奇思维,大概这正是他耽溺在一大堆纪录片里无法自拔的根本原因。
处理完那袋厨余垃圾后的应扬,哆嗦着盘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我的视线从伊斯坦布尔的绝美风光中移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藏蓝色连帽睡袍下半闭着眼睛的他,仿佛是一只没有睡醒的家猫。虽然明知他早就脱离了学生时代,但是每次看到他换上太过成熟的装扮,总会有一种目睹稚气未褪的的孩子故意穿上成人装束的格格不入感。然而有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眉宇间弥散出来的却又是清冽的霸道,如同寒潮来临时候的雾气,散漫而不经意的酷寒,最终将整片区域占领。
好几个月前,当我刚认识应扬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这些。起初我并不能理解学校为我们开设宗教学课程的意义所在,我相信对于我大部分的同学来讲,单单是听到这门课的名字,其实就已经被冉冉升起的困倦感模糊了神志。虽说我对这门安排在周五晚上的宗教课感到深恶痛绝,但我明白自己注定躲不过去。作为哲学院里寥寥无几的男生,缺席任何的一堂课似乎都是对故意逃课的另一种标榜。
我还依稀记得,刚开课的那天我来得特别晚,以至于后排的座位全被悉数挤占一空,只留下前三排无人问询的桌椅收留下从校门口一路狂奔到教学楼的我。没有上课之前,我曾经幻想过好多次这个叫应扬的老师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没有办法把他显眼的名字和哲学院里那群无聊的中年男人们联系到一起。尽管从目前情况来看,哲学院的老师不过都是大同小异,可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个叫应扬的男人也会是一个头顶地中海,讲课时夹杂着来自天南海北口音的老学究。对于他的种种猜测,几乎支撑起我对于这门课全部的好奇。
至于最后他的出现,诚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从地毯挪到了他的旁边,他手里的那本《旧约》距离我上一次看到它又沧桑了不少,我自说自话般地问:“都放假那么久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听到我的发问后,应扬用手指了指封面上两个被磨损到所剩无几的烫金字,眼里的笑意像浮标般一深一浅地起伏,“我得专心做课题呢。”
“得了吧,就你那个项目,都研究多久了。”
我不由得又为自己对他的掌控能力暗喜,应扬的回答再一次被我猜中。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自己对他永无休止的揣测到底是否真的有必要。他在我的眼里几乎无甚秘密,即使我相当清楚,他外表上的从容自然存在着纵容我的弹性空间,尤其是这段忙着课题的日子,也无暇和我较劲。更何况我对他的把控还裹挟着体贴,就连不讲道理也显示出本就善良的初心。
2
就连这座十多年气温都没有零下的南方省城都飘起了雪。我想起二零零八年的南方雪灾,那是我有生之年以来体会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也就是在那段漫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第一次察觉到气候也可以同死亡产生千丝万缕的维系。一夜的功夫,上帝收走了多少苍老的生灵,给一座又一座没有防备的城市送去猝不及防的清冷劫数。
我从应扬家里的窗户恰好能看到环湖公园,被冻住的偌大湖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这座城市最本真的写影。学校,商场,住宅,医院,四处车水马龙的建筑群落耸立在环湖公园的周围,人迹罕至的公园,有一种大隐于市的超逸感。而在这片闹市区所辐射的范围内,有人陆陆续续地来,又有人匆匆忙忙地走,周而复始的喧嚣驱赶着人群刻意绕开环湖公园,仿佛公园里散漫的悠闲并不被城市森林所接纳。甚至于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也达成了一个共识,环湖公园坚决不是一个晨练的首选之地。每逢清晨与傍晚,肆无忌惮弥散开来的大雾,又像是给这片土地绘上了挥之不去的虚妄底色。往往让周遭的原住民感觉自己距离它这么近,同时却又那么远。
不过关于这个公园的传说,远不止如此。
应扬第一次推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收敛起溢于言表的惊奇,可前排的地理位置还是促使我看到了他表情上细微的变化。我和他心里都各怀鬼胎,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扬的压力比我大得多。我用一种洞穿一切的眼光打量着额前冒着汗珠的他,我能想象到此时应扬内心的波涛汹涌。他的慌张,还是在他打乱了启动投影仪与自我介绍的次序后露出了马脚。一直到他点开第一张幻灯片,应扬才恍然大悟,他理应先做个自我介绍,来缓解初次上课的凝重氛围。他仓促地拿起粉笔,用行楷在黑板中央郑重地签下了他的名字。
他的动作,连贯到让他自己无暇顾及抖落的粉尘,是否会沾染上他在前一天精心准备好的休闲西装。我听完他简单却又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突然淡然一笑。很显然,这并不是我和应扬的第一次见面。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住在公园旁边的筒子楼。即使后来老许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带着我搬了一次家,可我们依然在公园的附近兜兜转转,跳脱不出街坊们对环湖公园的议论怪圈。十里长街市井连,老一辈的邻居好像对这座城市的一切小道消息都了如指掌。她们分享丑闻,掩面哂笑的模样在谈及这片公园的时候,会呈现得更为肆无忌惮。
从她们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我逐渐察觉到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混杂在下班高峰期人流里的那群男人,总会在傍晚的时候拐进公园的角落。挥之不散的雾气简直是天然的屏障,为他们可疑的行踪洗脱去嫌疑。对于公园的了如指掌,俨然让穿行在小丘和树林间的他们,走出了归家般的熟悉感。纵横交错的小径在他们看来,仿佛是通往心脏的血管,只要顺着它们一直走,就能够抵达他们所寻找的终点。
有人说,他们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广场上坐成一排,偶尔和老熟人寒暄,偶尔静待新人的到来。也有人说,他们会佯装散步的样子在林间小路上徘徊不前,一旦发现了心仪的对象,就倾注所有的精力捕获又一段禁忌的感情。
对于他们而言,在曾经网络尚未普及,联系交流只局限于电话短信的年代,公园里直接的会面显然跨越了互识身份的障碍。他们恍惚的身影氤氲在湿冷的雾气里,只能囿于黄昏和夜晚来弥补白日对于情感的全部寄托与向往。说起来又有点可悲,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事情公之于众,更不会因为鬼祟的行为来减少闲言碎语对自身的攻击。
在这里出没的,当然可以是任何男性。学生、交警、医生、工人、白领、或者是教师,日光消散的同时带走了他们的身份标签,在傍晚后的环湖公园,只有新人与旧人之分。这块土地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旁观者,这个存在着特殊含义的空间媒介,见证过多少段只能在黑夜中升温发酵的感情走向灰飞烟灭,又目睹过多少第一次踏进这片禁地的新人在年复一年的瞭望下熬成旧人。
第一回见到应扬,我们正是在环湖公园的湖边。
在那以后,应扬曾经无数次向我描述过当时的场景。我大致了解应扬会出现在环湖公园的目的,可在随后的相处中,我还是有意识地不对此有多过问。我相信他也不会想到,那天我的出现其实也是无心之举。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就像之前陪老许在下午的时候出来散步一样。而我不过是忘记了时间,等我发觉到天色已晚的时候,这片公园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已经渐渐浮现了出来。
我骑上停在一旁自行车,穿行在大雾的同时,小时候所听到的那些传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好奇心带来的刺激感,在我快要骑到公园后门的时候愈演愈烈,我停下蹬着踏板的脚步,回头向传说中的树林看过去。朦胧的雾气让我辨别不清人影,小丘上的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可模糊不清的回音让我无法确定。我看了看表,把车又折回头,我寻着声响,向小丘上的树林蹬过去。
我找了好久,但是都没有找到传言中的中心广场,我也没有邂逅哪一个踟蹰在林间小路上的可疑男子。错综复杂的石板路绕晕了我的大脑,我从推行换回骑行,顺着小丘上的路又滑到了湖边。
沮丧的情绪让我对传言产生了怀疑,我竟然会对此有点失望,继而开始对那群以讹传讹的邻里产生了鄙夷不屑。我本以为,曾经自己对于环湖公园的一切幻想会在那天转瞬成空,对于这片领地里禁忌的摸索与试探会就这么付诸东流。
可我没有想到,应扬就在这个时候闯进了我的生活。
失望而归的路上,我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人在我对面的马路上看着我。起初我只是想打道回府,然后再抽个时间把今天的见闻整理出来好好抨击一下不实的传言。但在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好像从大雾中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形。
他前进的脚步在注意到我以后放慢了下来,本来埋头疾走的他停在了我的对面。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无言的对峙持续了好久。我和他就这样僵持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定格在微妙的空气中不敢前行。迷蒙的水雾让他的脸若隐若现,这让本就近视的我更看不见他具体的面容。我很想上前看清楚不远处的他,但是怯懦与犹豫固定住了我腿部的筋骨。
我抬头看了看天,漆黑的的天空沉默不语。
到了五点半,路灯开了。我以步行般的速度骑车从他的身边经过,故意躲闪着对面直视过来的目光。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我还是在试探。因为我对于传闻还抱有那么一丝的期许,特别是在这样敏感的时间与地点。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出现远没有那么单纯与凑巧。
路灯昏黄的光线里,应扬猛地抬起手按住我的车把。我惊诧地盯着他陌生的瞳孔,可是应扬迎合上来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仿佛眼前的我早就与我相熟。我还是被他理所应当般的举动震住了,可是他温良的眼神让我像是产生幻觉般相信,眼前的一切有些似曾相识。
橘黄色的路灯向我们打来,他笑了,紧接着,我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上扬起来。他轻柔地对我说了一句,
“你好啊”
想着想着,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宗教学的课堂。
晚上的课有三节,下课铃响完后,我在前排等待着教室里其他人散尽。应扬在讲台上自顾自地整理他的包。我当然明白他包里的内囊几乎空无一物,他所做的都是掩盖他正在等我的幌子。我走过去,带有笑意地说:“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没有了上课时的威严神态,此刻的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已经在成人世界中摸滚带爬的好多年的讲师,虚伪与世故并没有蒙蔽住他的眼睛,“是啊,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重逢。”
他又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在想如何破解眼前令人棘手的尴尬,“上次见面我们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你看,你都知道我的了,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吗?” 我低头瞥了一眼应扬搭在我肩膀上的的手,又抬起头回答了他,“许佑宁。”
3
后来,我经常会追问应扬,当初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做出了那个近乎疯狂的举动。无厘头的发问成为了我刁难他的新方法,面对我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应扬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说,那天他看到穿着白衬衫与牛仔裤的我,他也不知道谁给自己勇气,会把我从自行车上拦下来。
如果非得找个理由,他吞吐地解释道,大概我的样子比较像曾经的他吧。
我们好像都会莫名其妙地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和他说好多我们从来不会向老友倾诉过的言语。正如我和应扬初识的那天晚上,我们宛如久别重逢的老友,恰好在这座城市不知名的角落中偶遇。他带着我去吃了饭,他微醺地向我叙述他学生时代絮叨的琐事。我总感觉,眼前的他并没有比刚刚高中毕业的我大多少,而他谈及往事的样子却活脱脱像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涩少年,一直给我种故作老成的错觉。
我费力地搀起逼近一米九的应扬回到他的住处,我在他的家里待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从卧室离开时,他还没有醒。我扫了一眼酣睡中的应扬,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裹紧被子的他很像老许。
老许和他一样,喝醉了后会拉着我说好多好多以前的事情,说累了,在我的照顾下也会不省人事地睡过去。他租住的公寓刚好离我家不远。我一想到自己空荡荡的家,对老许的思念又提升了一个度。
老许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的那年,我的十岁生日刚好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过去。他们当然不懂老许被抓进去的原因,我也懒得向他们多作解释。徇私枉法这四个字,我不奢望还在读小学的那群同学会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只不过,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老许做人的本质,他的确犯了错,但我不会像别人一样自此戴上有色眼镜对待他。十岁的我也只能劝导自己,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只能静静地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填补上这块家庭的缺口。
讽刺的是,老许回来后,一纸离婚判决还是把我和他抛离了所谓的圆满。家庭的打击还不够,官复原职无望的老许又被调去了一个清闲部门。我说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话,他也并没有过多怨恨什么,不懂事的我还一度感觉,他对我说“以后就我们俩相依为命吧”的时候特别得故作煽情。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我和他都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匍匐前行。我竟然慢慢有点喜欢上这种略微寡淡的时光,顺风顺水的中学时代并没有让我察觉到单亲会带给我什么负面影响。但不争气的老许,最后还是撇下了刚满十八岁的我。
如今我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老许离开后,我都不太愿意再称呼那所房子为家。更为严重的是,我逐渐开始对那里产生抵触的情绪。我回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我宁愿选择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暴走,也不太想回去面对老许生活过的细微痕迹。
从我的住处,依然能看到环湖公园的大雾。回去后的我还是了无困意,我透过窗户端详着好像从来不会散尽的水雾,忽然觉得昨晚这场燥热的不期而遇,有点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意味。
应扬的教学任务相当轻松,所以在学校能遇见他很不容易。除了周五的晚课,他并没有其他的课程。其实,说是与应扬在课堂上再度重逢,但两次凑巧的会面并没有间隔太久的时间。我和他的初会将近暑假的尾声,而再度的相遇也就在新学期伊始。自那天第一次离开他家后,我并没有主动再去联系应扬。虽然我报到的学校就在这座省城,可我还是得收拾收拾行李预备着一段很长的集体生活。麻烦的报到流程与炎日下为期半月的军训盘踞了我所有的开学时间,对于应扬的记忆在一览无余的时间表中找不到任何属于它的位置。
可是在我所接受的教育中,缘分这种虚幻的东西并没有科学知识可以解释清楚。所以,我与应扬的关系或多或少也因此绘上点神秘的色彩。有了前两次的铺垫,应扬与我的接触变得频繁起来。在我决定求证传言之前,我根本没有预见过,在湖边那场探秘会有这么冗繁的后续。我不太了解,当我的学业与生活因为应扬交织在一起到底算不算一件好事。但自他推开教室大门的那一刻,我好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接下来的日子,我注定与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了。
他给我们讲到犹太教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冬天。但凡我周末无所事事的时候,我都会借着让他给我补课的理由住到他的公寓。每回一谈到他所痴迷的宗教文化,应扬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变得异常兴奋。他在书房会坐在我对面,全神贯注地为我搭建一个我从没涉足过的宗教舞台,我也会随声附和着他的博学广闻。他仿佛把书房里所有关于人文的书全都翻过了一遍,尤其是书桌上那本早就被翻皱了的 《忧郁的热带》。
应扬的书房总是不定期地会上架一批又一批稀奇的书籍,他的阅读显然不止步于学术文献,我也三番五次戏谑地调侃过脑袋里宛如盛下了半个图书馆的他。故而应扬在课堂上真正的魅力,并不在于他把各类宗教的历史与教义讲解得多么深不可测。他真正吸引我的,是他永远都可以把繁复的教义阐述得云淡风轻的那股灵活自如。
一日,我打开应扬书房里的暖风,随手从他的桌上拿起一本《旧约》心不在焉地翻着。
应扬递给我一个倒满酒的玻璃杯,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慵懒地说:
“犹太教认为,在上帝的安排下,一个完美的世界将在末日到来之际实现。这个完美的世界,就是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在被探讨这的‘末世’。当人类真正进入末世之后,全世界都会变成一片荒芜。就像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中所描绘的26世纪,虽然人人衣食无忧但个性偏好,喜怒哀乐都会在人性的泯灭中消失殆尽。”
他在短暂的停顿中坐到了我的身边,他揽着我的肩膀,合上了我手里的《旧约》,“在末世的土地上,你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只有当下。”
我不知道应扬的话语里究竟有没有在暗示我或者在影射什么,困顿的头脑让我不愿意过多揣摩他的言外之意。我喝下玻璃杯里反着琥珀色光泽的酒,冰凉的触感与温暖的空气相碰撞出的微妙感觉
让我对那次的交谈格外记忆犹新。
他转了转他手里的酒杯,短暂的停歇留白后,应扬继续说,“犹太人与上帝有一种‘约’的关系,双方互利互助,互有义务。不仅人对神要践约,神对人也要承担相应义务。正是这样的‘契约关系’,才使犹太民族产生了‘应许之地’的观念。”
“应许之地?那又是什么?”我抓起沙发上的抱枕,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上帝对于犹太人的许诺。”
我想自己是醉了,在听到“应许之地”这个词的瞬间,我的脑子里竟然立刻浮现出来的是环湖公园。我在神志不清地联想,如果说,从契约精神的角度来审视这片土地,那么岂不是在这块应许之地上发生的一切故事都能够运用“互利互助”来剖析注解吗?
对土地与人而言,我给了你打破禁忌的机会 你给了我存在的价值。而同样我和应扬的这段秘密的关系,他给了我如梦似幻的情感安慰,我给了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明亮鲜活。所谓的“应许精神”,环湖公园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你付出几分,我还你多少”的秉承者。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散乱的思绪推着我走向可以远眺环湖公园的阳台。
从应扬的书房离开时,我问了他一句,“所谓应许之地,到底是赐福还是诅咒呢?”
他并没有说话。
4
跨年的晚上,应扬似笑非笑地说,我的气质一看就不像在正常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大概我间歇性的厌世情绪与永无休止的阴郁森然,让他敏锐地发觉了我的与众不同。我本想顾左言他,岔开这个不愿提及的话题,但是应扬依旧锲而不舍地想继续深挖,一如课堂上总会因为区区一个问题探讨整个晚上的执拗倔强。
他坐在座椅上,宛如哼吟一般给我讲他自以为出彩的人生履历。他说,在他所接触过的男孩子里,但凡和我有些共同特点的,大多生活受过重创,或是成长环境与常人大有不同。我听罢一笑置之,和他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演唱会散场后的体育馆,白色的聚光灯明晃得让我的瞳孔几乎无法聚焦。
我承认那天自己确实沦陷在萧然的负面情绪中,尖叫声迭起的观众席上,我无疑是一张乱入的冷漠脸孔,像被编剧不小心混进了不属于我的一帧画面。我相当清楚,为了抢到演唱会的门票,应扬费了不少功夫。其实我在开场时将情绪收敛得天衣无缝,当然我也深谙不能破坏氛围的道理。可在不经意间听到某些熟悉的旋律后,我还是不自觉地对过去整整一年进行了支离破碎的回忆与追悼。
在认识应扬之前,我在盛夏时节送走了老许。第一次打从心底怨恨自己十八岁,也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节点。我真的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成年后签署的第一份文件,竟然会是老许的病重通知单。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会从病危通知单一路签到死亡证明。
又一次坐在主治医师对面的时候,他小心谨慎地把文件夹递到我手边,印象里他的每句话向来经过字斟句酌,“佑宁啊,你爸爸他没有配偶,直系亲属也就剩你一个了。按照医院的规定,只有成年的子女才能签字的,你刚刚高中毕业,成年了没有啊……”
莫名其妙的逆反思维控制了我混乱的大脑,我在某个瞬间真的很想反驳他,既然如此,那么按照这个所谓的签字制度,是不是如果我再晚出生几个月,从单亲一跃成为孤儿的自己连给老许送终的机会都不被赋予?小时候,哪次不是老许在我的作业后面署上他歪歪扭扭的名字,这才过了几年,我怎么和他的角色就这么颠倒了过来。所以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坚持的这种签字仪式,究竟象征着什么?他签了字,难道就可以保证我的作业在他的审核下完美无缺、毫无纰漏,我签了字,难道就可以代表我对白纸黑字的冰冷文件照单全收,欣然接受吗?
那时候觉得,每次在老许的名字后附上“许佑宁”三个字,都是种大风将至的伏笔与隐喻。
大殓那天,最悲伤的莫过于我自己。我凝视着穿戴齐整,丝毫看不出病容的老许,不禁苦涩地想起他刚停下呼吸后我帮他穿衣服的画面。
“佑宁啊,你不可以把眼泪滴到爸爸的衣服上哦,不吉利的。”
主治医师对我的提醒无疑像个反讽,有时候,就连受过科学教育的人也往往跳脱不开民间关乎于“吉利”“风水”云云的信奉怪圈。差不多三天前,医生就提醒过我该给老许准备寿衣了。
起初我在他办公室的确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但在我刚走出门时,眼泪又不争气地潸然坠落。后来护士站的那群护士们在走廊里好生劝我赶快置办,否则真到了需要的那一天,买起来会超乎寻常得麻烦。我并不相信,心情不好时还能呵斥我两句的老许,会在那个夏天与我永别。我得承认,直到如今,我还不愿意接受,寿衣这个东西真的如她们所言派上了用场。
是不是在十八岁的年纪给唯一的亲人挑选寿衣是一件值得被同情的事情呢?我在商场里帮老许挑西装的时候如是想。
我向导购大体描述了一下老许的身型,并说明了衣服的用途。导购专门帮我拿了大一码的衣服,她无微不至地告诉我,“你得买大一码哦,去世以后人的身体是会水肿的。”
在那个瞬间,我找不到相应的表情来回复她的思虑周全。我该说一句谢谢吗?我该违心地对她摆出一个微笑吗?我该在她帮我将衣服打包装箱的时候掩饰眼角的泪痕吗? 我,真的应该吗?
我花了一个下午完成了主治医生布置给我的任务,他又告诉我,寿衣是不能和病人离得太远的。所以,我既要把衣服放进病房,同时又不能被老许发现有一伙人成功地怂恿我帮他准备完了后事。
我在逛商场时,决定全都买给他老许高档的衣服。他是个多爱面子的人,要不是因为要节省吃穿用度,哪天不会把自己打扮得西装革履?不过当一个人活了快五十年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最贵的衣服却是临终前的寿衣,这到底算不算一种莫大的悲哀呢。
那天早上帮他穿上衣服的时候,老许简直太不配合了。他撒手人寰,把逐步僵硬逐步冰冷的身体一股脑地丢给我。我在护士的催促下趁他没有完全僵硬,成功地给他换了身行头。他穿得有板有眼,还真像那么回事。
应扬显然对我的种种遭遇十分诧异,像对于我选择哲学系的理由一样得好奇。我记得他看我时眼神中的闪烁光芒,这令我有点局促不安。那是我记忆里和他对话最多的一次交谈。他问长问短又问得很不具体,我也就信马由缰地回答着。
凌晨走出体育馆的时候,我反问他,对于所谓的生死,学宗教的他又用哪种态度来正视这个命题?从他的专业角度,我的这些琐碎絮语是不是平淡到不值一提?
应扬并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的臂膀挽了挽我的肩。他本就比我高半个头,从肢体上可以被解读出来的安慰,恰到好处地让我能触及到那股遥远的暖流。我在被温暖的吞没下又开始胡思乱想。几个月前我帮老许穿好寿衣后,是我坐在床头,抱着同我阴阳相隔的他。我企图把我的体温覆盖到他的身上,因为我还保留着仅剩的一丝天真,毫无逻辑地坚信只要老许还没冷没僵,他就永远与他的佑宁同在。体会过了才明白,再恒温的动物变凉变僵几乎都是一下子的事。
从体育馆骑车回到应扬的住处,都快到了下半夜。他推开房门倒头就睡,连被子似乎都忘记了盖。而我总是在拉开记忆闸门的开关后,会处于超乎寻常的清醒。我并没有给应扬袒露过我的过去,虽说我不算是把这段经历视作敏感的禁区,只不过一旦想起任何的细枝末节,一连串的细微情感就会无法阻拦地纷至沓来。
老许被火化的前一天夜里,我驱赶走了灵堂里所有假惺惺为他守灵的酒肉朋友。其实在现场,我完全能够异常清晰地察觉到哪些人对老许是真,哪些人对老许又是假。对于老许的追思,并不是谁走进灵堂拍一张照片,发一个配文“许伟峰一路走好”的朋友圈就可以表露真意。对于我的安慰,也并不是敷衍地抛给我一句“节哀顺变”就可以达到礼节性的安慰效果。我之所以赶走他们,并不是我厌烦了他们虚假而又伪善的悲容,只是因为有些话我再不去和老许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透过冰馆涣散地看向他,离世当天我费尽力气都没有帮他合上的眼睛在那个时候却紧密得像从未被打开过。本来我感觉我会歇斯底里地哀嚎,但是一种可怕的淡然把我快哭干了的眼泪从泪腺中彻底与外界隔绝起来。
我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和老许聊天,“你说说你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说好的把我送到大学校门口的呢?说好的等我以后赚足了钱就带你去过好日子的呢?你这是什么命啊,辛辛苦苦地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怎么连一天福都不愿意享呢?你真的太不像话了,我知道你恋家,那天我都去求过医生了,我们不治了,可以回家了你懂不懂?一年都挺过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多坚持那半天呢?太久没回过家了,回家看看不好吗……许伟峰啊,别睡了好不好,你都在这里睡了这么久了,也该起来了吧……”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总会在慨叹中反复使用“世态炎凉”这个词,停灵后的尸身会被抬进冰馆,放满时间后又会被殡仪馆的车畅通无阻地送往火化炉,从冰封的严寒再到焚化的焦灼,岂不是在苟活于世的最后时分,把绝对的炎同绝对的凉轮番体验了一把?人生无常,并不是一句在习作上无病呻吟的喟叹,它兴许正是我亲眼旁观老许没有焚化完全的头盖骨被敲碎成粉末的无可奈何,兴许正是我捧着骨灰盒把至亲的形骸端进坟墓中的束手无策。
死者真的安息过吗?我看不尽然。
5
在那之后,应扬对我比以前更好了。他会牢牢记住我的生日,也会送我礼物,还都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和他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吧。他只要送给我他喜欢的东西,我就很喜欢了。
那次开诚布公地聊过后,我偶尔会主动找应扬谈谈我的过去。我和他说过,老许刚过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命运。我不能埋怨他生病生得太不是时候,因为他也很不想打乱正值高三的我。每次想到这里,我真的很羞愧,我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但我失利的高考成绩并没有给他的病情带来任何起色。
老许当然没有怪我,在还不知晓录取结果之前,他恳求过我答应他别走复读的路。老许近乎哀求一样告诉我,他想在离开的时候能看到我上大学的样子。虽然他那时的健康状态并不允许他可以同我抵达学校,但知道上了大学的消息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天果然还是嫌我的生活不够凌乱,最后得知的录取院校让我大失所望。血管终日被扎进各种颜色药水的老许,脑子并没糊涂,瘫倒在床的他仍然发觉了我的沮丧与颓废。
他一边吃饭一边又和我讲,“佑宁啊,之前爸爸和你说的那个事情你不用在意的。如果这个学校不满意,爸爸让你复读的。咱们不管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了,你开心最重要啊……”
“我哪有不满意,这个学校挺好的呀,我要是不想,去又怎么会把它填到志愿表上呢?”
“唉,佑宁啊。爸爸怕是撑不到把你送到大学门口的那天了,你不能怪爸爸的……”
老许吃完后,我拿着碗筷去水池边做着习以为常的清洁工作。我拧开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水流溅起水滴。我克制着源源不断的伤悲,锥心的针扎感刺进我每一个毛孔。我无助地蹲了下来,我不能让老许发觉我在医院的时候哭过。我像是在掩盖罪行般降低哽咽的声音,继而低声地咆哮着质问自己,许佑宁,你真的有那么坚不可摧吗?
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应扬坦白我光顾环湖公园的真正原因。
在老许还能够下床活动的那几周,闲不下来的老许抽空就会拉上我暂且逃离医院。医院傍着环湖公园而建,老许当然不假思索地将那里定义为逃离的首选之地。
我在售货亭给老许买了一瓶水,和他坐在湖边的长凳上。他吃下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药片,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起他放疗前在公园散步时候的所见所闻。至今我都不太明白,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许到底听没听过环湖公园的那些传说。看上去对此完全不知情的老许,对于在傍晚漫步公园这件事没有任何避讳。我不自在地看了看手表,一边是接近黄昏的公园送来的不适感,一边是想象中来自医生与护士的担心与叨扰,我承认当时我有点心不在焉,可听完老许的自言自语后我却超乎寻常得镇静。
环湖公园之于我的意义,发源于老许。在他陪伴我长大的八年期间,那是我和他唯一一次对等的交流。在老许离开后,我突然想起他的时候,都会像那天一样,从售货亭买好矿泉水端坐在长凳上。我一次次强迫我的意识复制出当时的感觉,复制出老许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和他在那回散步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虽说每次都是徒劳的大梦一场,可我依旧能清晰地抚摸到触之可及的温存。
因为寒潮,我在应扬的家里都已经住了三天了。在这三天里,应扬一如既往地在书房里做着对于那些关乎于“应许之地”“昭昭天命”云云的研究,而我除了搞定他的一日三餐外,其余时间都在回忆的漩涡中度过。尽管我看完了应扬推荐给我的所有纪录片,但大部分的时间,我都蜷在沙发上妄图在年关之前将这一年的经历全都回想得轮廓分明。
而每次迫近饭点的时候,我屡次想逃避,逃避走进应扬家厨房时,对老许的思念。我给应扬做着之前总会给老许送去医院的那些菜,看到他竭尽全力吃完的模样,我时而会觉得坐在我对面的,还是住院时候的老许。
我所买好的食材在三天后悉数见了底,我从应扬的衣柜里拖出一件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我准备好了零钱,估算着从公寓到便利店的直线距离。可我再一次拎着食材敲开应扬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已经换成了一个穿上正装的他。我皱着眉头,满脸不可思议地窥着他,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轻轻搁置在地上。他目示我看向他打包好的行李箱,解释道:“佑宁啊,我接到了临时的通知。有个论坛需要每个学校派个代表去,系主任刚刚联系了我,今年轮到我出席。我可能要离开几天,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准。邀请函上只提到开幕时间,结束的日期应搞事要依据论坛进展来确定的。不过你别急,我那边一结束就立马赶回来。”
我整理了一遍所有的信息,把头倚在门框上。我问应扬:“你不会一去不返吧?”
“那怎么可能,我还得回来给你做饭呢,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也得报答报答我的佑宁啊。你说,是不?”他把背包放了下来,揽过我的肩。
我看着他的眼睛,唯独这一次却看穿不了与我近在咫尺的他。我发现,今天的应扬一直在刻意回避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确编织好了一个没有破绽的谎言,但是应扬伪饰好的心虚仍然在他的眼神中清晰可见。我向前走了几步,转念又想,“那么应老师,我们来签个契约吧。”
我在内心模拟着应扬的惊讶,就连他的台词我都在为他构思着。他答道,“契约?这么正式的吗……”
“你不是在做“应许之地”的研究吗,我这样不是更有助于你入戏啊。”
“好,那咱们就签一个。”
6
听天气预报里的女主播讲,寒潮预警从今天开始正式解除。我躺在应扬的卧室,下半夜才入眠的倦怠在我打开电视后瞬间涌来。我并不确定此刻恍惚的自己清醒与否,但我确定的是,四周并没有应扬回来过的痕迹。
“再等等,再等等……”我如同机械般重复地劝自己冷静,可是不曾在我胸腔内登陆过的压抑,却让我撕心裂肺地疼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他和我分别时的画面,应扬并不是会和我不辞而别的人,但现在莫名的落差感明明让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我是彻底失去了。
我闭上眼睛,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应扬棱角分明的面庞线条。他的脸在我的意识中变得愈发模糊,继而最后和浓稠的黑暗相织交融,与或明或暗的阴影无法剥离。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我猛得惊醒,我慌张地夺过手机,企图找出一张应扬的照片,能够唤起我对他的记忆。我颤抖着滑动手机屏幕,两千多张照片在我的眼前翻过,可我根本找不到哪怕一张,来证明他曾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
原来我都没有一张同他的合影,也没有在教室前排偷偷留下过他讲课时英气逼人的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察觉到,应扬之于我,完全不像是一个愿意和我在寒潮压境时抱团取暖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形而上的抽象概念,一个可以容纳下我虚无情感的透明容器。
我按照时间顺序把相册翻到了底,凌厉的刺痛感从心脏向四周荡漾开去,一张赫然醒目的黑白照让我宛如遭到电击般愣住。我整个人在被子下蜷缩成一团,紧紧被攥住的手机被我伸出手向电视屏幕击打过去,耳边气象女主播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在突兀的碰撞中没了声息。
久违的安静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看到父亲的遗像后,我会一下子回忆起应扬的脸颊,为什么黑白色调下三十岁的老许,会和应扬共享相同的长相?我把脸埋进应扬的床单上,鼻腔似乎被一股袅袅升腾起的烟草气肆无忌惮地侵占,但我所了解的应扬是从不碰烟酒的。我本就紊乱的思路在烟草味的熏冶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一个又一个不争的事实击垮了我精神上的最后防线,我疯了一样地开始撕扯床上的被褥,甚至想把眼前所有的布料都咬个粉碎。就在我用完最后力气把枕头甩到地板上时,一张布满褶皱的死亡证明从床头柜上被抖落起来,静悄悄地飘到我的掌心:
“许伟峰,男,四十九岁,因肺部小细胞癌医治无效去世……”
我跌跌撞撞地冲到客厅,胡乱将应扬丢在沙发上的睡袍披在身上。一系列疾速的动作,快到让我完全忘了自己单薄的着装在天寒地冻面前是多么不妥。我拖着及地的睡袍扬长而去,甚至都来不及想起自己并没有应扬家里的钥匙。
我得找到他。我必须得问个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电梯抵达的叮咚声与防盗门自动上锁的响声几乎同时被我捕捉到。寒潮的离境给昨日还空荡的街巷带来了烟火气,路灯上被高悬起的红灯笼与中国结如同时间的象征符号,提醒来往的市民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时刻。形单影只的我与出双入对的人流再次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打着寒战在仍未融化的冰层上踱步。
我呼唤起他的名字,“应扬,应扬……”, 但回应我的却只有远处若有若无的礼炮声。
“请问你们知道应扬在哪里吗?”我顺手抓住一个行人的肩膀,口不择言地问。我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音量描述着应扬的外貌体征,可是刚说到一半,就被她用手中满满一大袋年货撞倒在地。我任凭胳膊上被冰渣划破的伤口从汩汩流血变为麻木无感,地面上细碎的晶莹反射着带血的红。
我听见了公园在放礼花。我几乎是寻着烟火的声响,失魂落魄地走进我与他的那片应许之地。我像是被一种感知不到的力量所支配,镇定自若地走进公园门口的杂货店,条件反射般拨通了应扬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一段忙音后,我蹲坐下来,又默念了一遍刚刚拨出去的十一位数字。
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在老板娘的斥责中,我竟然发现之前按下去的,竟然是老许的号码。公园的湖面结冰了,昏沉沉的我一下子又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和老许调侃过想去湖中央溜冰,抑或是和应扬开过类似的玩笑。
不过能看到这片湖结了这么厚的一层冰还真的是罕见,这像极了老许曾和我讲过的北京后海。老许也真是可怜,守了北京快十年,自己却从未躬历过那方天造地设的溜冰场。忙活了大半生,他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
说起来实在嘲讽,应许之地,这块被译作promised land 的土地,并没有实现无论是老许还是应扬对我任何的允诺。我突发奇想地想奔向湖心,或许说不定此刻的应扬正在那里准备和我一起溜冰。
在我还残存意识的时候,我脱下了应扬的睡袍,把它像彩练一样在手中挥舞。我一直在白日的焰火下旋转旋转再旋转,多希望睡袍的另外一端应扬会牵着我共同完成这次冰面上的共舞。快滑到湖心的时候,我不能自已地跳跃起来。腾空的瞬间,我隐约感觉到,阴郁的云团后面藏匿着刺眼的光。告别了寒潮的灰蓝天空怕是要彻底放晴了。
而下一秒钟,我的耳边再没了周遭喜迎新春的鞭炮声,刺骨的凛冽在冰水这一介质下的运送下被灌输进骨髓。深不见底的蓝色把我包围,胳膊上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将殷红晕染进澄澈的汪洋。终了时分,澎湃的阳光还是撕扯开了水墨云团,毫无保留地打在我坠落下去的冰窟窿上。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松开过应扬的连帽睡袍,我近乎癫狂地把它缠绕在我被冰凌蹭刮得遍体鳞伤的身体上。我总感觉,这块藏蓝色布料的另一端,自始至终都隐蔽着一双稳健有力的手在牵引我。时而前进,时而迂回,时而旋转,时而跳跃,时而一步步迈向须臾的永恒,时而带我坠入万劫不复的炼狱深渊。
所以说,另一端真的是你吗,应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