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笔
朱磊还是坐到了前排,因为他不习惯早到。坐在前面,其实不意味着对这节课很感兴趣,有时只是不得不这样。“我要干嘛,”他大脑一片空白,把书包摆正放到一边做他的同桌,把文具书本一个个从包里找出来,散乱的摆在桌上。“红笔,黑笔,连笔袋都没有。”,有的人并不会笑,但嘲笑自己却十分容易,那不过是对现实的嘲讽,你其实可以把它当作拿着的一块碎玻璃,用它轻轻划自己的皮肤,不需要多少力气就能划开一道口子,渗出一滴血来。朱磊知道,这种嘲笑是种弥补和习惯,他已经习惯用一点点疼痛来使自己清醒,对此,他无能为力,却常常乐在其中。
朱玫看到了这一切,朱磊脸上怪异的笑,也注意到这最后一个学生刻板工整的步伐重重的踩踏在讲台地板的声音。“都快踩塌了,”朱玫心想。作为外语班的主课老师,女多男少是常态,班上仅有的三位男生自然得到了她更多的关注和喜爱(假如他们够认真的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三个人中,她格外注意朱磊,原因很简单,因为三十三人的班级常常两两分工,朱磊成了被撇开的那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租住在外,跟同学没有联系,讨论时总是一个人发呆,跟女生也搭不上话的男生。他就像斑马群的野马,鸡窝里混进的雏鹰,朱玫这么认为,因为她已经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的思想,他的一言一行,明显的让她感受到他与同龄人的不同。与其说朱磊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倒不如说他更像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什么都有一套独立而又深刻的见解。他显然饱经风霜却又涉世未深,这么说似乎矛盾,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朱玫坐在讲台旁边的木椅上,收回瞥向朱磊的目光,她将交叠的双腿放开,椅子嘎吱嘎吱的响了起来,抬头看看钟,还有三分钟,她开始解释起自己刚刚的论断了。
气质这个东西,一眼就能看个大概,因为有人存在的地方总有人的氛围,他们的一举一动和眼神无时不在暗示他们的思想深处。班上的所有人对于朱玫来说都是普通但又各具特点的,他们有各自的喜悦,各自的悲伤,和朋友产生矛盾误解,因为作业的堆积唉声叹气,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们都还是年轻人,能在很快的间忘却忧愁,和兄弟姐妹寻欢作乐,轻松地笑起来。朱玫知道自己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五十五岁了,她当然知道每个人的快乐和笑容更像是一副面具,隐藏在背后的往往是难以释怀的无奈和失落。她这么思附着,“幸福是稀少的,快乐却是泛滥的。”但朱磊却截然不同,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朱玫就能从他晦暗的眼神中感到一股寒冷,仿佛那是一个无底黑洞,无尽深渊,从某个久远时刻开始就结成冰山,顶天蔽日又深不可测。她忽然想到瓦尔登湖的一句话:“平静的绝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的声音忽然提高,像是在强调什么,“平静的绝望之中,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这让朱玫想起了他的气质,他显然已经为这种特质付出过代价……尽管朱磊看上去很年轻,每天头发乱糟糟的,穿着身运动裤,格子衬衫和一双半个月才换的跑步鞋,看上去就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铃声响了,朱玫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开始上课。
上课了,听课,但是把书翻到哪一页?朱磊的思维被听课这两个字黏住了,或者准确的说,外边的世界使他迟钝,而意识的流动却在脑海中翻涌,汇聚成一条湍急的溪流,撞击着他的心灵。
我很想听课,他想,学到课本的英文表达本来就是应该的,何况这是主课。可是在哪一页?哪一段?他茫然地看向朱玫,看她穿着旗袍似的衣服,高跟鞋在木板上嗒嗒作响,一面背身板书。她让他想到自己的奶奶,那个还在老家跳广场舞,喜欢种花养草的老人,并不是说老师显老,而是莫名其妙的,他对朱玫有一种亲切感。她似乎从每一次作业,对话,一举一动之间在了解他的真实模样,这令他惶恐不安却又心怀期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灵魂,他只有个模糊的认识,就像是黑夜下路过的行人,你只能朦胧中感受着他们脸的轮廓,如果此时路灯突然亮了……他不敢想了。
“我又走神了”,他想,“不过我总是这样,马上我又要累了。”他又自嘲起来,他把书包拉的近了一些。朱玫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对了,是讨论的时候了。朱磊明白这笑容的无奈,后排窸窸窣窣的发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像极了某个夏天的夜晚(现在是早上八点多)十点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公园草地的跷跷板上,看着另一端的座位发呆,四周的风声和虫鸣恰如此刻。那天他似乎从自我中分裂,聆听着另一个自我的低语,他融入了黑夜和阴影,他让朱磊走到桥上,看着黑色的河水沉思。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这是个问题……”,粉笔掉落到地上,摔成两半。天哪,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外界的声响变得越发微弱稀薄,彷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可它那永不停息般的呻吟和意识思想的流动却又如此强烈,慢慢地把朱磊包裹了起来,像是一缕青烟,一团迷雾,让他感到窒息。朱磊知道这是孤独的空气,寂静的世界,他如此熟悉。好像是上周的时候,文学课的老师提问同学们关于孤独的看法,他其实很想倏地起立,他想说孤独会带来痛苦,痛苦带来智慧,而智慧又会加深孤独。这是个无尽的轮回。四年前,晚自习放学后他一个人站在广场中央的松树下时,也深深的感受到夜之静,光之沉,身体的疼痛,还有内心难以抒发的心情。孤独已经成了他的底色,这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命运。他和它度过了中学的三年又即将度过大学的四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成为彼此要好的朋友,致命的对手。
朱磊把边上的书包又推开了,他缓慢的视线移动到了课桌中央,他看到了一支红笔。
一支红笔?朱玫在学生间走动着,听着激烈的讨论声(虽然她知道有不少是在谈论别的事),听到一些零碎的嬉笑声,她也懒得阻止。今天的太阳很刺眼,暖和的阳光让她有些困倦,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朱磊,右手撑着头,手掌遮挡住了前额和双眼,手指在太阳穴来回的揉搓着,她知道他不是在睡觉,只是不太清醒。当她看到朱磊正紧紧的盯着一只红笔时,她不禁疑惑:一支红笔?
是的,一支红笔。朱磊看着它:笔芯已经暴露在外,笔筒已经只剩一半,碎玻璃样的细纹在四周扩散,剩下残余的部分则像洞穴中的钟乳石,垂挂着,露出尖锐的棱角。
他喜欢红笔,因为没了红色,书上的笔记就是乌黑一片,单调又无趣,红色是一种装点,修饰,黑色则是枯燥的叙事,朱磊这么想,他总觉得如果生活失去了红色,失去了那些幸福快乐的事,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墨斑,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该怎么办?他要去责怪谁呢?责怪生活的无常?责怪某个高高在上的人,责怪那个自己疏远的人,责怪他发号施令的蛮横?做这个做那个,你必须得服从他的命令,记住,是必须。朱磊感到一种怨恨,他忽然想反抗甚至回击,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他也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个人现在已经老去,说话再也不带着火药味似的冲劲,他只是慢悠悠的走着,一脸和气的向你微笑,向你招手,好奇你最近的生活,他在家里照顾着自己的父亲,那个现在连自己亲生儿子和孙子都叫不上名字的老人,那个很久以前,春节的时候,在房间里敲打着算盘的精明会计……这种想法是不被允许的,它一出现,他这一生的教育和经验造就的良知也会一并出现,这是不被允许的,连思考半刻都是种罪责,怎么会有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把自己堕落,失望,下坠的生活,把药物,无休止的内心挣扎和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的不幸源泉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却不是你这个懒惰到无可救药的行尸走肉。
朱磊一边想,下意识的摩挲起红笔,尖锐的外壳刺疼了他,他一下子回到了模糊的现实世界,一间教室里,一间坐满了人的教室里。
“第二十一段这句话……”朱玫讲到了第二十一段,她本想叫醒朱磊,但看到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课件看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桌上那只红笔真够破的,像是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又反复被行人践踏,又或者是被椅子和某个人全身的重量碾压之后才会出现的形状。承受不可承受重压下的,破碎的形状,一个个尖利的钩刺和碎裂下的纹理,摸上去都带有痛感。朱磊被扎了一下,便不想在靠近了。他想到易拉罐的拉环,拔去环帽,剩下的地方锋利如刀,想到房间里的剪刀,厨房里的菜刀.......
朱磊又抓起了红笔,没有丝毫犹豫,他果断的掰下一片尖角握在右手上,他想起了一些书,红字,复活,牛虻,最近读的东西似乎比这几年都要多,都要有深刻的意义。那个时代的写作是用什么笔?羽毛笔还是墨水?他们又是凭什么写下这些文字的?不,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感受到了那个夜晚的冲动,一个魔鬼正在上方徘徊盘旋,投射下嫉恨,怨疚的火光,他感到一阵寒冷和烧灼,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着他驶向深渊下绝望的火海。
朱玫此时突然扬高了声音,说了什么,轻轻敲了下黑板。
不要这样了,请停止这一切思考!朱磊清醒了一些,他在心中呐喊着,自己看书的目的是寻找自我,他要反抗,一息尚存,战斗不息,他清楚地明白这种思想上的,生活上的惯性是一种可逆的疾病。现在他要做的是再次找到失去的平衡,就像是一个战战兢兢的修行者,行走在两座悬崖峭壁间的绳索上一样,调整好角度,继续前行。
可是他已经精疲力尽了,只感到一阵眩晕和一支随风飘浮的红色圆珠笔。于是朱磊定睛看着它,睁大双眼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朱玫发现了那个尖锐的碎玻璃,也看到了朱磊紧紧握住他的手,她顺着那个指引,发现了手臂上的伤痕。朱玫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被那只红笔直挺挺的戳中了,她浑身一颤,有些慌张,或者已经不知所措,但她不能慌张,她必须冷静下来。她得慢慢靠近这个学生,再猛地伸出手,一把没收他的红笔和那块碎片。她做到了,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崭新的红笔,放在了朱磊的课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这个孩子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刻)就又走回讲台中央精神焕发的继续讲起了课文。真的好险,朱玫叹了口气。
朱磊一下子清醒了,模糊的视线也清晰了起来。桌子的红笔好像不是自己的?“朱磊你句话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朱玫有意的喊他起来放松一下,当然也知道他答不出来,她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上课要好好听讲哦,坐下吧”。朱玫一边摆弄着那只坏笔,像是在提醒朱磊变化的现实,宣示自己计策的成功。
朱玫的批评并不严厉,反而让朱磊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分裂的自我似乎被朱玫从嘈杂混浊的空气中一个一个分离了出来,一瞬间被拼凑复原,又被这几声关注的责备吹鼓成了一个膨胀的气球,飘浮在周围热闹快活的空气中。他意识到了这病态的卑微,他讨厌这种幻觉,于是这份觉察化作一个微小的针头,毫不留情的将这快乐的幻象扎破个粉碎。
朱玫用余光瞥视着这个学生,她既好奇又担心,既激动又迷茫。朱磊已经明白了她的好意,眩晕中他抓起了老师给他的笔,冷静的画下了一句话,记下了一个单词,又抄下一整句话。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混沌与清醒的世界仅仅只靠一直笔链接着,只要一点点关心就能给予他充足的力量让他如有神助。
阳光透过窗帘,直直地照在他身上,朱磊像古希腊时代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肃穆又典雅,他的半边身子埋藏于光线匮乏的地方,那儿仍然是一片黑暗,但他的脸却沐浴在一片金光中,与光热融为一体。他微笑着,坚定的望向自己的老师,目光碰撞了,朱玫却躲避了开来,因为她还在讲课。
不过这不会影响什么,因为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地狱之旅,现在已经逃出生天,一个念头跳了出来,朱磊又回来了,他将继续生活下去,思考下去,直到找到自己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