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誰最中國」
圖片 | 「誰最中國」
很多年之后,当赵佶坐在五国城的寒地囚笼里,望着头上一小片阴霾的天空,他会想起,在汴京皇宫看见宣德门上瑞鹤成群的那个上午。
数以千计的京城人士目睹了那一盛况。喜好祥瑞的赵佶,把这个景象画在了一张不大不小的绢上。二十只白鹤,在碧青色的天空上回绕盘旋,如若梦境一般,征兆着国运昌盛,祈祝着不老长生。
然而,赵佶终将知道,那些虚荣的幻象都是靠不住的。在凄惨的人生最后几年,他会想起很多种可能:
假如不是他的皇兄没有留下后嗣并在二十四岁时早逝,他就可以继续安逸地当个王爷,而不是皇帝;
假如他的宰相蔡京在六十多岁就一命呜呼,而不是活到八十多岁,他的朝廷就不会有那么多派系纷争;
假如契丹能够平定女真的叛乱,女真就绝不可能入侵大宋,他会在皇位上再统治十年,甚至更久;
假如……
赵佶 瑞鹤图
人总是被命运推着走,其中既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
后人擅长策画一些寓意冥冥的安排。宋室南迁之后,在文人的笔记里,就开始出现有关赵佶是南唐后主李煜托生转世的说法,并一直传到了今天。
宋徽宗与李后主,两人命运极其相似:都以才情风雅著称,都阴差阳错地当了皇帝,痴迷文艺,治国无能,最后沦为亡国之君,客死他乡。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颇有些天命循环的感觉。
南宋子民对先皇不敢太不尊敬,而后人对徽宗的轻佻和昏庸,确是多有成见的。无论如何,让后主遇见徽宗,哪怕言其再多风雅,也总能令人觉察出幸灾乐祸的意味。
今天,人们不会再用“天命”来解释历史了。
人们不会真的相信:历史的进展,来自上天的安排;一个王朝或帝王遭遇祸患,是因为上天看不过眼。
然而,如果真的要将这类假想搁置起来,似乎也不太容易。有些传说,至今还是引人浮想联翩。
宋人笔记《养疴漫笔》中,讲了这样一则故事:
有一天,宋神宗在视察工作时,无意间看到一幅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温文尔雅,很是叹服。就在这天晚上,神宗在睡梦中见到李后主前来拜谒。也是在这晚,他的第十一个儿子出生了,也就是后来的徽宗。
中国历史上的昏君有很多,亡国之君亦不少。但是唯有李后主和宋徽宗,被人们用“转世”的方式,命定般地联系起来。
这个传说,甚至连野史都算不上,但是人们似乎可以毫无抗拒地接受。
我们默认了其中传达的某种深意:它或许不全在治国能力,不全在成长经历,而更在于他们身上共同的标签:艺术。
他们是天赋异禀的艺术家,他们是原本不该当皇帝的人。他们被机缘推上了历史的前台,没有“命中注定”的美满结局,只有“造化弄人”的悲惨下场。
艺术,在这两个错位的人生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好,还是恶?是功,还是罪?
一个优秀的文人,要在诗、书、画三种艺术形式上登峰造极。
精通其中两种技艺的人并不少见。唐代的王维,擅长诗歌,在绘画上也有很高的造诣。宋代的苏轼和黄庭坚,在诗词、书法领域,都是令人尊敬的大师。还有米芾,是兼擅书画的。
然而直到宋代,一个人能同时精通这三种艺术,颇不寻常。
偏偏,李煜和赵佶,都是这样的翘楚。
据记载,李煜独创过一种颤笔书法风格:“金错刀”,落笔瘦硬,风神溢出。他的画,清爽不凡,别为一格。
可惜,李煜的书画,已不存于世。但是“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的评语,仍给后世书画家留了一份可供追摹的气韵。
赵佶 五色鹦鹉图
或许赵佶不愿承认,但在某些方面,他似乎的确是把李煜当成榜样的。他除了擅长精致的绘画以外,还在二十一岁那年,像李煜那样,创造了一种个人特色鲜明的书体:“瘦金体”。
尽管在宫廷生活里,拍皇帝马屁是标准操作,但大臣们似乎明白,徽宗希望保持自己的独特书风,因而满朝上下并未对这个风格进行模仿或尝试。
练习书法,自唐代以来就是一种长期的皇家传统。一般的帝王能掌握“二王”风格,已属了不起。徽宗不仅能够使用十多种字体,在对书法风格原创性的追求上,更是其他人所不能及。
赵佶 秾芳诗帖
李煜被后人广为传颂的,是他的词。
李煜身为国主时,“花月正春风”,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身经亡国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凄凉到了极点。
他的一生经历了极端的悲乐,都化成了他笔下情真意切的词句。“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
李煜是性情中人,他能够大胆地、真切地、毫无掩饰地作词,可以纯作白描,不借典故,直抒胸臆,写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作品。他开创的词风,为其后历代人所推崇和效仿。
徽宗也会写诗作词,记录身边的美好,表达自己的满意和自信。他在悼念刘贵妃时,写过一首感人至深的词: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纵览唐宋帝王的诗,有其独特的传统。他们往往不能自由选择要表达的诗意或主题,他们的帝王身份,决定了他能说什么、怎样说出来。皇帝,永远不能完全充当文人的角色。
然而,徽宗在他的大部分诗中,似乎并不想让人记起那些皇家传统,其风格更像来自一个文人或道士。
是不是,一个人做了皇帝之后,就会丧失全部个性?
李煜和赵佶,都给出了相反的回答。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真的天生不适合当皇帝。
后主和徽宗,都是为艺术而生的人。在艺术里,有他们所选择的自我角色。
他们是细腻而敏感的人,他们是专注而优柔的人。这同样是一种错位。这种赤诚,放在艺术家身上是极其宝贵的特质,在帝王身上却可能成为一种缺欠。
李煜在被立为太子之前,自号“钟隐居士”,志在山水,不问政事。赵佶在十九岁即位之前,也从未接受过成为皇帝的训练。当艺术家的性格和角色已经定型,他们终究没能承担起君王的职责。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与一位勤勉的帝王,终究是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兼得的。
我们会推崇那个文采飞扬的词宗后主,也会欣赏那个为宋式美学打下根基的徽宗。然而,每当站回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又不免为他们个人、为那片江山唏嘘不已,为那些岁月里的苦难扼腕叹息。
流年似水,不舍昼夜。宋徽宗和李后主,都已经成为过往。徘徊在不断引人追忆的时空里,他们永远风流倜傥,他们永远悲痛哀伤。
可叹那些当世无双的才情,用修短有命的血泪和耻辱做着注脚。两个风华正茂的生命,走过错位的人生,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尾。
或许,身陷囹圄的赵佶,会对他当年不屑一顾的李煜,多一些同情,更多一些忏悔。他也会永远怀念汴京的那片天,那里曾有一群瑞鹤飞过。他用碧青色将它涂满,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没有人那样去画过一片天空。
编辑 | 日月
图片 | 华楠
-参考资料-
《宋徽宗》伊沛霞
誰最中國「谁园」直播间
中国人的生活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