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少女”薛宝钗
曹公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论起年龄线索来,可能是一笔糊涂账——例如,从书中登场到嫁给宝玉,薛宝钗到底从何时开始,中间又隔了多少年?
薛宝钗甫一开始,是作为“待选”的世家闺秀随着哥哥母亲一同上京的,虽然“待选”很快就没了声息,和黛玉出场时的一团孩子气不同,薛宝钗一露面就是“姐姐”的形象了。不仅如此,还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持重和成熟,一下子就仿佛收买了贾府上下的人心,还让黛玉不忿了挺久。
加上第二十二回正文提到凤姐就给薛妹妹过生日与贾琏商议的线索,薛宝钗在那个时间点应该是十五岁。十五岁在那个时代,虽然不算是小孩子,但比起同龄的娇娇小姐,家里有不拿主意骄纵孩子的母亲,和不成器到处惹祸的哥哥,薛宝钗早就是家里的一把手,薛氏的顶梁柱了。无论是家里的当铺生意,伙计打点,还是家人行程都要她操心过问——这种角色也逼着她早熟。
因此,虽然薛宝钗在众姐妹中应该不是最大的——和迎春的年龄大小存疑,但李纨和凤姐应该比她大不少——在大观园中却是最“镇得住场”的女“学究”。就算有人诟病她给惜春列画具单子一回中炫耀记忆力,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露得让人心服口服。纵观全书里,就数她特别喜欢管别人叫“丫头”,“二丫头”,“四丫头”,“林丫头”甚至理论上比她大了不少的凤姐,她也时不时管这位表姐叫“凤丫头”,不知是语言习惯如此,还是因为心理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一种心理状态的自然流露。这个少女不过二八年华,却隐隐透出一种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2.任是无情也动人?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大家围坐在炕上占花名游戏,宝钗掣出的是牡丹花,说她“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诗来形容她似乎很恰切。
薛姑娘姓“薛(雪)”,丰年好大雪,吃的是“冷香丸”,不爱花啊粉啊,住的是“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的蘅芜苑。贾母带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回目,曾经邀着大家逛过蘅芜苑,看到的情形如何?
“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这段描写,看的读者都身上“冷”,更不用说书中的贾母并众人了,难怪贾母半玩笑半嗔怪地说:“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宝钗这个人,其实又再周到不过,待人色色替人想得周全,又体谅别人的难处。但书上流露出的种种痕迹,却让人特别矛盾地觉得,她这种由内而外的“冷”,让人感觉不太到真正的温度。书里有一句形容柳湘莲的说法,叫做“冷人冷面冷心”,放在宝钗身上也是无比的合适。或许她的情绪,心思,只用在她在意的人身上,和她“无关”的人和事,无论是金钏跳井,还是尤家妹子抹了脖子,她无意关心也浑不在意。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没有帮着给装裹宽慰王夫人,或者帮哥哥打点出远门的伙计重要。对此,凤姐的评论是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比起热情却失了分寸的人,宝钗选择明哲保身,显然也是她保全自己和家庭的处世之道。
无喜无悲,不表露情绪几乎成了宝钗的标签。刘姥姥在大观园里豪迈地喊着“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时候,上上下下一齐笑倒,唯没有一笔一墨写宝钗——不仅如此,她事后还评价“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看来,让宝姐姐笑好像只有好演技还不够。
“冷美人”宝姑娘,仅有的几次表露“情绪”的情节,却恰巧几乎都和宝玉有关。笼了红麝串退不下来,被宝玉看得红了脸她表露出了难得的娇羞;宝玉为讨好黛玉讽她是杨妃时,她愤而发飙;宝玉挨打后,她情不自禁坐在他床边绣鸳鸯;一次气怔落泪,起因也是因为薛蟠说宝钗因为有玉才回护他。
3.薛宝钗在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你以为我要说宝玉吗?
还是像贾雨村在小说一开始吟的这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她在等待她命中的“贵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曹公写薛宝钗这个人物的用意也太过明显了。或许,她在乎宝玉的原因,并不是宝玉本身,而是她被安排的这个社会角色。而她真正在等待着的,或许我们都猜错了。其实,薛宝钗在等的,不过是命运对她的安排。
和宝玉和黛玉不同,他们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前世”设计好了,这辈子就是来报恩和还眼泪来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意义,哪里有被经过这样精巧的设计,却硬要编织出来一个这样或那样的意义,来期盼和行动。而如此通透和过早成熟的薛宝钗,很早就顿悟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真正所指。她并不参与设计,苦苦接近宝玉,并不是为了表露想或者不想嫁给宝玉的态度,而是因为她很早就明白,她的命运,宝玉的命运,无论怎样挣扎,都只是顺应着它们本来的方向在流动。
宝钗是一个很早就看开了生活真相的人,她接受了“金玉”的安排和家族对她自己的要求,但她并不屑因此就要处心积虑地活着,她对未来没有期许,因为她的内心像她的住处一样,一片雪白。她明白——对这个世界要求越多,就会失望越大。
大观园是《红楼梦》里的理想国,因此宝玉“喜聚不喜散”宁愿在这个美梦中沉睡不愿醒来,黛玉“喜散不喜聚”觉得既然最终要散,热闹一时也无意义。只有宝钗知道,无论是聚还是散都不过是生活的本来面貌的若干个定格,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她就正正经经过这份日子。唯一让她愁那么一点点的,只是怕精力不够,“只愁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既然明白了小小如个人的意志根本无法影响生活的走向,她选择了“随分从时”。在哪座山上,就兢兢业业把歌唱好。繁华时,不妨起上诗社,摆上螃蟹为它添一份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热闹,热闹的一刻过去了,就毫不留恋地及时抽身,在大观园抄捡后闪身回家过中秋,再也不涉这是非之地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何必入戏太深?
所以当有人问,如果宝钗最后没有嫁给宝玉,她会伤心吗?那么你觉得宝钗在嫁给宝玉时,真正是得偿所愿的高兴吗?或许,无论嫁或不嫁,她选择的,也只是换一个身份,继续生活下去。既然没有追逐时的焚热温度,没有理想便更无妄想,又怎么会因为失望而就此焦虑不安?
女儿爱美,女儿善妒,女儿患得患失,而这些女儿心肠,宝钗一个都没有。
因此,宝玉出家,也是不会让宝钗泪尽而亡的,她自然会按照“应该”的方式生活,就像她之前的十几二十年一样。
她会生活下去,直至成为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