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往事:一、聊斋人物
李渔在《桂》一篇中写到:“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乍一看,评价甚高:月中桂子,天上之香。但细品又有些不是滋味。这“天上之香”的评选范围仅仅是在秋天盛开的花卉中。且接着就批评桂花“满树齐开,不留余地。”不能长久。
然而桂树于儿时的我,却是富贵的象征。夏季,月朗星稀的夜晚,躺在纳凉的竹床上,听着虫鸣,盯着那白玉一样的大盘子,想着什么时候会有一枝落到我家院中。传说,月宫里长着一棵桂花树,有一个叫吴刚的男子,常年拿着一柄斧头砍它的枝丫,每年中秋节会有一个枝丫落到人间,掉在某户人家的院落,这户人家在不很远的将来便会非富即贵!
儿时的乡下,村里家家户户都种花。每户人家院子里都有一个花池子,不拘大小。池子中,白的栀子、红的玫瑰、黄的菊花最常见。偶尔,有人家会弄来几株不常见的花草,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去瞧稀罕。开春后,学校里女孩子中间流行送花草,要好的同学相互交换家里的花苗。这交换对旁人其实带着炫耀的意味,既家里的花草,也炫耀两个人的亲密。班里有个男同学,是评判各种花草的大法官。他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花草名称,如含笑,素馨、紫薇,懂得很多种花的知识,连老师们有时都会向他询问一些种花的事宜。如果我们带去的花草得到他的认可,那兴奋可以持续上小半个学期。
大概是三年级的那个春天,我带了一株兰草到班上。那是母亲从集市上买来的一大株上剥离下来的一小枝,瘦瘦弱弱的几片叶子,样子也不是很好看,有些灰突突的。但那是兰草,传说中曾是仙人种的花。带到班里后,我还没想好要送给谁,正有些矜持地拿出来给同学们围观。这个男孩看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大声说:“这棵兰花不会开花的,它是‘公兰’,没有花箭。”尴尬迅速在我周围弥漫开,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化解这尴尬的,关于那个春天,除了这件事,我再也不记得其它事情了。
那个印象中宛如聊斋中走出的人物就是这位男生的奶奶。
那是一个稍有些瘦弱的老妇人,背微驼,脑后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圆的发髻,对人有些冷漠,不太说话。她独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花,屋后的菜园子里也一多半都是花。
从很小的时候,在春天,偶尔和妈妈一起去赶集,都可以在集市口见到她。在桥头固定的位置,摆着两个大篮子,里面是用稻草捆绑着泥土,包裹着根部的各色花草。她静静地坐在篮子后一个木制的小马扎上,脸上的表情有些浑浊,看不出悲喜。她很少注意来往的人群,多半都盯着面前的花草,偶尔挪动一下有些看起来摆放不妥当的花株。赶集的人走到她篮子前,多半都会停下来看两眼,有些会从要卖的鸡蛋中捡出一个,换一株两株花;有人用两个冬天储藏的红薯换;也有用钱购买的,通常一毛钱就可以买到很好的一株。半个、一个时辰,篮子里的花就被换购完了。
买了她的花的人,碰到了一起,就会说上两句。老婆子的花,种下去总是很容易存活,开的花又大又香。不过,买她的花不能挑拣,也不能说某棵不好,否则就不卖给你。她靠着种花,日子过得很抻透,不用看儿媳妇的脸色吃饭,倒是儿子媳妇有时会低声下气的求着她。但是她人小气,待人又不热络,她的花园子,很少许人进。
五年级时,开春,一件轰动全乡的事发生在了那位老妇人身上。县政府以180块钱买走了她院子中的一株挂花树。那时,180块钱几乎是一个家庭的全年收入。我记得当时父亲在乡里养路队上班,一个月的工资是14块。三乡五里的人都在传说着这件事,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甚至有很远地方的人来打听情况,想去她的院子、园子里看看。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去巴结她的孙子,那个男同学。很久一段时间,一到课间就会有一堆学生围绕在那个男生周围,打听县里的小轿车到他们家的具体的细节。那个男孩子每一次都津津有味地述说那天的盛况,有时说县委里来了三人,有一位是县长,有时又变成了五人。没有人去细究这些不同,大家羡慕的是县委的小轿车亲自开到了他们家的院子里,他有机会亲手摸一摸,羡慕他们家和县里的大官拉上了关系。那个男生为此很是神气了一段时间,甚至老师在上课时对他也格外青睐。当再无更多的细节可说时,围着他的学生慢慢少了。有一天不知何种原因,在他再次重复那些叙述过多次的细节后,他忽然加上了一句“其实我奶奶不想卖掉那棵桂花树,跟我妈和我爸吵过好几次架,让我爸去县政府把花要回来。”那一刻我发现那男孩子眼睛里藏着一丝忧伤。
我眼前浮起了他奶奶,那个瘦弱的,微有些驼背的老妇人的样子,我在想象中演绎着男孩子的话: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她的儿子、媳妇帮着县政府的来人小心翼翼地把那株桂花挖起,用稻草绳绑好,再有些谄媚地绑到车上。看着小轿车嘟嘟地远去,忧伤聚拢到她的眼眉,再无人能抹去!
人们说那棵桂花树是那老妇人年轻时种下的,很多年了,是她的宝。在天不冷的夜晚,如果有月亮,她会一个人坐在桂树下,那棵桂树会和她聊天。儿子、媳妇为了钱,为了巴结当官的,把它买了。老妇人老了,得看儿子媳妇脸色过日子了!
猪肉的价格从八毛一斤迅速升到三块一斤,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就在那一年。那个老妇人的花园子迅速扩大,她的儿子,媳妇,开始在她的园中进进出出,也会有很多外人在她的园子进进出出。她的背更驼了,头发不是白,而是灰中夹杂着枯黄,乱草一样,只剩了一个小小的髻,绾在脑后。她不再去集上卖花,大家都开始去她的园中挑拣。她的表情抑郁而忧伤。她很少和来买花的人讲话,只是侍弄着自己手上的花木。她的儿媳,一个精明的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去买花的人。
中学,我去了镇上学校,每周回来一次。不再和她的孙子,那个知道很多花草知识的男孩子同学。开春的一个傍晚,我从学校回来后,和妈妈一起去了她的新花园子,在她儿子家的屋后。那个园子是我们家屋后菜园子的好多倍,四周有高高的围墙,为了防人翻墙,上面插着很多酒瓶渣子。进了园子里,我震惊了,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草长在一起,高高低低,有的像小树,有的完全贴在地面上。靠西面的围墙上爬满了藤类植物,郁郁葱葱。最靠向里面的一片地上还有几个很大的棚子,四周的篷布已经拉起了,里面是各样的玫瑰,有一些枝头上竟然顶着小花蕾,看起来傲娇而又小心的样子。我和妈妈在园子里各处走,眼花缭乱地看着,直到太阳落到园子围墙的下面。空气凉了下来,皮肤上微感到一些寒意,园子里突然阴森起来,尤其是大棚下的玫瑰丛,那时,那个老妇人正蹲在那些打了花蕾的玫瑰丛中,寒意一下子就从皮肤渗到心里。我突然想起了人们说的她和她的花聊天的故事,聊斋中各种花妖花精的故事迅速在我脑海中闪现。
妈妈跟着她媳妇看各种花,听着她儿媳的介绍、推荐,我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不时偷偷地瞄她一眼。最终妈妈选中了一棵小玫瑰花株,谈好了价钱。她儿媳妇蹲下来,正准备挖出那株花时,她突然就出现在我们身边,递给妈妈一株花,说“这一棵吧,那一棵扦枝多了,不大开花了。这一棵,种的时候小心点,不要伤了根,今年就能开花。”几年后学了生物我才明白“扦枝”的意思。说完她又回到刚才侍弄花草的地方,蹲下了身子。她的媳妇看着我们,有些讪讪地说“是,这棵好。”
从她家的花园子里出来时,夕阳将落未落,隐在河对岸的树枝间,余晖给枝叶都度上了一层金边,路边的杨树,新生的宽大叶片翠生生的,在傍晚的微风下,一阵阵地,有些张扬地,呼啦啦地响着。
转眼中秋将至。据去县政府办事的人说,县政府的花池子在大院正中间,又大又气派。那株桂花树就种在花池子的正中央,看起来像个带队的将军。虽是移栽两年了,树上还没见到花,而且看起来蔫蔫的,半死不活。慢慢的,前后村子里有了各种传说,比较多的是“那棵花呀,身子移到县政府,魂还在老婆子院子里咧”;“那花认人,只认那老婆子”。寒冬将至时,一天妈妈在给院中的花草准备御寒的草垫,说到了那棵桂花树。妈妈说:“那棵树太大了,移栽的人不懂得爱惜,伤了根,又没有真正懂行的人去侍弄。如果这个冬天再不做好御寒,估计活不到明年春天了。”据说,后来,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后,那棵桂树的叶子都结了冰,冰化了后,叶子就都掉落了,开春后也没长出新叶子。
在那棵桂树死去的那年冬天,老妇人因下雪路滑,摔断了腿。熬到春节,在正月初五的破五鞭炮声中,走了。到我经过几年艰难地挣扎、奋斗终于考上大学,离开乡村时,她家的花园已经不在了。乡村的院落种花的慢慢少了,曾经的同学,多一半都去了南方一个叫广州的城市,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