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央佳那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傍晚时分,七霜带着一身伤痛回到酒楼,胡掌柜和淡月赶紧带着他出去找药师,担心人手不够,又叫了两名酒妓陪同。晚上生意火热,酒妓们忙不过来,央佳便毛遂自荐,想要帮忙。
“她们都不理我,只有红拂姑娘愿意教我……”央佳说着又哭了出来,“都怪我做得不好,还要红拂姑娘替我收拾场面。”
我仔细听完,教她死了做酒妓这条心,“那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可是——就这么在酒楼里闲着,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在雀国王府待了十九年,心里也过意不去吗?”
央佳顿时怔住了,“那,那个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四两银子的租子?”“……我听她们说,四两银子可不便宜。”
“确实不便宜。”我说道,“普通的酒妓,辛苦一个月,也就攒下十两八两银子,租子就要交去一半。”
央佳沉默了一会,“她们还说……我在这里白吃白喝,还当自己是个公主……”
说了半天,原来是听到酒妓们的闲言碎语,央佳心中不安了。
“央佳,你如果总期盼着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最后就会活成他们的模样。”我一字一句说道,“你讨厌一个人,就不必在意他讲过什么。活成你喜欢的人的样子,而不是恰恰相反。”
央佳怔怔看了我很久,“听上去好难懂……”
“唔……简单来说,就是像你仰慕的人那样生活。”
央佳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从央佳的房间出来,我在走廊里看见了红拂。她正倚在窗边,吹着夜风发呆。
我走上去向她道谢,却被反问所为何事。
我做过解释,她轻叹道:“我宁愿不听你的道谢。”
我问为什么,她瞟了我一眼,说本来就不是为了央佳才去救场的。
我说事实却是她救了央佳。红拂啧了一声,“你真的……好烦。”
“哈?”我困惑不解,她却挥手赶我走,“道完谢了吧,那就一边去,别来烦我。”
我只好悻悻然回到房间,熄灯睡下了。
夜半时分,我被一声惊叫吵醒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房前经过,我翻身跳下床,赶去了央佳的房间。
央佳正抱着双肩,蜷缩在床头发抖,我赶上前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个男的……刚才摸我……”央佳吓得哆嗦,我轻声安慰了几句,她便扑到我的怀里哭起来。
不一会,胡掌柜举灯赶了过来,发现我们抱在一起,摇头道:“小坊主,楼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啊……”
淡月随即也露出脸来,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雪月楼还没打烊,你去那里好了。”
“你们想到哪去了。”我轻叹道,“央佳做噩梦被吓醒了,我安慰她几句而已。”
“真的吗,央佳?”淡月问道。
央佳摇了摇头——淡月看我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她随即又使劲点头。淡月和胡掌柜相视一眼,都无言散去了。
少顷,央佳镇静下来,抓着我的手说道:“刚才不是噩梦,他就趴在我旁边,伸手往我被子里摸……”
我沉吟了一会,宽慰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先睡吧。”
“我睡不着。”“我在这陪你,你放心就是。”
央佳这才钻进被窝,攥住我的手,闭上了眼睛。
夜入深,我轻声离开了央佳的房间,忽然在窗边瞟见一个人影,顿时吓得背脊一凉。举灯一看,才发现是红拂。
“你还在那里啊?”“睡不着,出来吹吹风。”“刚才楼里跑过去的人,你看见了吗?”“没有。”
我便没再问什么,只教她早点回屋歇息。
这时候,红拂忽然叹道:“年轻真是好啊,随随便便就可以哭出来。”
我止步回身,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早就过了可以哭出来的年纪了。有时候心痛得要裂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你今天怎么了,一点不像平常的你。”我问她。
红拂没有回答。我们隔着数丈距离,灯火幽暗,彼此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相视良久,红拂最先有了动作。她离开窗边,向我走来。
走到途中,她停下步子,顿了片刻,转身打开房门,钻了进去。
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有讲。
翌日,我和红拂在楼下遇见,她笑着向我打了一个招呼,似乎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我帮忙收拾好昨晚的狼藉,便来到平常的地方,搭起桌椅准备迎客。胡掌柜这时探出头来,悄声招呼我过去。
我跟着他来到楼上房间,发现淡月和七霜也在屋里,“坐。”胡掌柜给我端来椅子,自己却站在了一旁。
原来,昨天七霜向两人述说了自己在东州的遭遇,淡月愤愤不平,想替七霜讨回一口气。胡掌柜担心淡月一人应付不来,便想拉着我一同前往。
“有了小坊主的非凡运势,一定能给七霜老弟报仇。”胡掌柜如此说道。
淡月从旁补充道:“苍树,你对千术和局势都看得很清楚,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只用在关键时候提醒我一下就行了。”
七霜则搓着双手,略显局促,“苍树小兄弟,我听他们说了你在雀国打牌的事情,有你在,一定没问题!”
我没有接他们的话,径直问七霜,“你想报仇?”
“那是当然。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白白受此屈辱。”“你不过被人打了一顿,算什么屈辱?”“这——”
七霜一噎,“还有银子……也被骗走了。”
“被骗了多少?”“几百两。”“几百两而已,难道胡大哥会在意这点钱?”
我转头问胡掌柜,他却讪笑着没有回答。
淡月这时说道:“霜哥哥蒙受屈辱,跟银钱多少无关。苍树,你愿不愿意帮忙?”
“恕我不能奉陪。”我起身说道,“我暂时不想离开南州。”
“哎呀,小坊主,东州看似遥远,其实乘车也不过三五日,很快就回来了。”胡掌柜笑着劝说道。
“那如果回不来呢?”
我反问一句,三人登时都怔住了。七霜挤出来一丝笑容,对胡掌柜说道:“胡大哥,既然小兄弟不愿帮忙,我们就不要强求了。”
淡月似有所思,向我问道:“苍树,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淡月,如果你把赌博视作儿戏,迟早会栽跟头。”这话是对淡月讲的,但我的视线始终盯在七霜身上。
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便开始劝淡月,“月儿,他不愿意就算了。”
我转身走到门口,又扭头劝了他们一句:“你们最好想清楚,为了几百两银子,值不值得犯这一次险。”
七霜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淡月和胡掌柜则陷入了沉思。
出了房间,我并未立刻离开,倚在门边又听了一会。
七霜愤然说道:“这个叫苍树的,看着面善,没想到如此无情。”
胡掌柜则劝道:“不能这么说。小坊主只是劝我们小心行事。”
“他在这里白吃白住半年多,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上次在雀国,小坊主已经帮过我们一次,所以……”
淡月这时安抚道:“霜哥哥,你放心,即便没有苍树帮忙,我也能替你讨回公道。”
“还是月儿对我好!”“哎,希望小坊主的担心是多余的吧……”
就在当晚,三人收拾好行囊,安排完店里的事宜,准备动身去往东州。
我正好从屋顶下来,在门口遇见了胡掌柜的马车。他向我挥手道别,说半个月后再见。
“祝你们一帆风顺。”我笑着和他们道别,“我也打算离开这里了。”
胡掌柜一听,举起的马鞭又放了下来,“小坊主要走?”
“嗯,就在近日吧。”“去哪里?”“不知道,或许南城吧。”“嗨,我还以为去哪里,店里房间空着,何不多住一些时日。”
我摇头婉拒道:“原本有此打算,不过事出突然——总之,感谢胡大哥这半年来的照顾。”
“小坊主哪里话,你帮了我们大忙,我向你道谢还来不及。”
“有缘再见吧。”“有缘再见!”
我向胡掌柜挥手道别,他则举起马鞭,“啪”地抽在马屁股上,连同马车消失在了夜色中。
送走胡掌柜一行,我转身回店,却在门口看见了红拂。
她脸色微白,手指攥着袖口,颤声问道:“小坊主,你要走?”
我嗯了一声,她又问为什么。
我说,“人生如落叶,随风而移,本来就没有定着。”
“那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抬头望向夜空,轻叹了一声,“就是……这么着急。”
沉默良久,红拂问道:“那央佳呢。”
“我带她一起走。”
“是吗……我猜也是这样。”听到这话,红拂莫名一阵释然,“走之前,一定要让我知道。”
“那是当然。”
红拂转身进屋,不慎脚下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次日,我带着央佳来到南城,拜访了白苏的宅邸。
听说我打算在这里住下,白苏满脸惊愕:“你不是想方设法躲着我吗,怎么又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说酒楼人多闲杂,想寻个僻静的地方。
“那赌坊怎么办,不开了吗?”
我忖着下巴沉吟道,“暂时不开了。”
白苏狐疑地看了我一会,轻叹道:“算了,你住在这,也省得我去找你。不过——租子很贵噢。”
我便把独眼老头写的借据交给白苏,“这个给你,你能要回来多少是多少。”
“真的?”白苏喜出望外,扭头就叫侍女收拾房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央佳不知道我给的是借据,小意地拉了拉我的手臂,低声说道:“我住在酒楼也可以……不用破费搬到大宅院来。”
我笑着回应道,“傻瓜,暗流飘到这边来了,我们当然要跟着搬家。”
央佳这才恍然,露出安心的笑容,“原来如此。”
将央佳安顿好后,我独自回到酒楼,开始收拾东西,做离开前的准备。
胡老板不在,店里还是一片狼藉,酒妓们大多在睡觉,只有三两个结伴出门去了。最后一天,我也没有营业的心思,索性在平常的地方搭了两张椅子,开始闭目眼神。
坐到晌午,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还没见红拂下楼。我便叫住一名经过的酒妓,问她红拂的下落,才知道红拂一早就出门了。
“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酒妓回忆道,“背了一个大包裹,不知道装的什么。”
直到傍晚,酒楼开始营业,红拂才匆匆赶了回来。
看见我坐在角落里,她兴冲冲地奔了过来,笑嘻嘻地取出一张纸,“小坊主,你猜这是什么?”
“你终于回来了,等你一整天——”“哎呀,你快猜这是什么。”
“借据?”“怎么会,是卖身契啦。”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卖身契,“你要赎身?”
“对。”红拂昂首道,“从今天起,我就是自由身了。”
“这还真是——”我还想往下看,却被红拂摘了过去,“还没看到你值多少钱呢。”
“你猜?”“唔……三百两?”“哪有那么便宜,五百两啦!”
我吃惊地看着她,三百两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我只是随口往大了一说,没想到比这还多。
“不过,当初卖身的时候,只值二十两呢。”红拂收起卖身契,自嘲般笑了笑,“这么多年的利息加起来,真是高得吓人。”
“还好你赎得早。”“是呀。”
我问红拂,恢复自由身之后,她打算怎么办。她迟疑了很久,挤出来一丝笑容:“当然是……缠着小坊主啦。”
“我认真问呢。”“哈哈……”
红拂讪讪一笑,没有说话。
换做平常,她应该会抱住我的手,挂着死皮赖脸的笑容,“我要缠着小坊主不放,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但她只是心神不宁地掰着手指,不自然地躲着我的视线。
“你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说出来。”我建议道。
红拂却摇头,“没什么想说的啊。”
静了一会,我说道:“那我就先说了。今晚我就要离开——”
“等等!”红拂突然将我打断,从兜里摸出来一粒骰子,“小坊主,我……我想跟你打个赌。”
红拂手上拿的,正是之前我送给她的那粒骰子。
“你要赌什么?”
红拂应得支支吾吾:“如果我赢了……小坊主就陪我去一趟北州。”
我没有立刻回应,红拂便紧紧捏着手指,不时咽下一口沫子。
“好啊。”少顷,我笑了笑,“只要你能扔出‘五点’来。”
“真,真的?”红拂似乎不敢相信,“小坊主不许反悔!”
“不反悔。”
红拂立刻用三根指头抓起骰子,将五点转到面朝自己的方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但她迟迟都没有松手,我心头微微一软,便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腕。
“啪嗒”一声,骰子从她的指间滑落,她慌忙睁眼去找骰子,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碰过她。
“不算,我没拿稳,这次不算!”
话音未落,骰子已经定在了“五点”上面。
“啊——我扔出五点了,我扔出来了!”
“不是不算么。”
“算的,算的!”红拂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算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算你摇出来了。”
欣喜之后,红拂捂着嘴,忽然开始了啜泣,“我摇出来了……我摇出来了。”
不管我怎么劝慰,她都止不住流泪,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末了,红拂抽着声音说道:“小坊主,你说话,要算话。”
“知道啦,”我不由得挠头叹气,“明天就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