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南州篇)第三章

        又是一个热闹喧嚣的夜晚,酒楼打烊之后,我独自爬到屋顶,眺望起远方的夜景。

        街上行人渐渐少去,南城的夜色忽明忽灭,一栋高楼矗立在北边,依旧灯火通明,那就是胡掌柜口中的雪月楼。

        据说雪月楼是南州出了名的青楼,鸨母是位年近四十的女子,楼里的女子个个知书达理,色艺绝伦,引得无数宾客流连忘返,一掷千金。

        正所谓侧卧美人膝,夜夜笙宵乐,醉生梦死中,做鬼也快活。

        酒楼往东,是胡国的王府,纵横皆数里,围墙高筑,清幽寂静,在夜晚中宛如一头沉睡的狮子。

        先王驾崩不过数年,太子年岁尚浅,政事皆由大臣辅佐。朝野之中,威名显赫的大臣有两位,其一是功劳卓著的镇国将军,其二是先王托孤的老臣。这两人表面和气团团,暗地里已经争斗了许多年。

        传闻先王驾崩时,将军欲另立太子,却被托孤大臣横插一手,未能如愿以偿。从此以后,两人便撕破脸皮,互相放出狠话,要取对方首级。

        看上去繁华安宁的胡国,早就处在了暗流涌动的风口浪尖。


        我久久地望着王府上空,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安,然而顺着夜色寻去,却找不到这份不安的源头。

        就在困惑的当头,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车声,回身望去,是胡掌柜回来了。

        我顺着屋檐爬下去,理了理衣裳,迎到车门前,“胡大哥,何事如此着急。”

        车门打开,胡掌柜率先探出头来,“小坊主,你还没睡,正好省得我上楼一趟!”

        “胡大哥还要出门?”“不错,上来吧,小坊主!”

        胡掌柜伸出手,我一把搭了上去,被他拽进了马车。

        马儿一声长鸣,调转方向,朝着西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淡月也在车里,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消沉。

        “遇到什么事了,我们要去哪?”我问胡掌柜。

        “小坊主,你可知道地下赌坊?”“略知一二。”“那你可知南州最大的地下赌坊在哪?”“听说在雀国。”

        “不错,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胡掌柜眉头紧锁,眼神却有些涣散,“小坊主,这次可能要借用一下你的运气了。”

        所谓地下赌坊,并不一定建在地下,它和普通赌坊的区别在于,赌资巨大,手段肮脏,出老千乃是常事。

        但是地下赌坊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出千被发现,就要砍掉一只手。

        由此可以想象,会去地下赌坊的人,要么是对赌运和赌技胸有成竹,要么是豁出一切亡命一搏。

        “胡大哥该不会……在地下赌坊输了钱?”我试探性地问道。

        “嗯……”胡掌柜应了一声,“而且不是一点点。”

        “输赢乃赌中常事,胡大哥何必急于找回损失。”

        胡掌柜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输钱事小,丢了场子事大。”

        原来,胡掌柜和淡月乃是雀国地下赌坊的常客,淡月打牌技术高超,久而久之便有了名声,在赌坊里享受着各种便利。没想到这次遇到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高人,几场牌打下来,淡月惨遭溃败,差点保不住赌坊的地位。

        “小坊主,一般人去地下赌坊,首先要兑换他们的仿币,赢到的仿币不到规定的数额,是无法换回银子的。但淡月却没有这个限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点了点头。看样子,如果不找回场子,淡月就会失去这项特权了。

        “淡月姑娘的技术,我见过几次,可谓精湛。她都敌不过的对手,换做我去,好像也——”

        “无妨。”胡掌柜说道,“我们怀疑对方联手出千,所以淡月才输给他们。你上场之后,只需要配合淡月打牌就行。”

        原来如此,双拳难敌四手,所以需要找个帮手一起上阵。

        一直没吭声的淡月,这时候终于开口道:“苍树,五张牌的九九牌,你有没有打过?”

        “我见别人打过几次。”

        “哎……”淡月轻叹一口气,“那我再给你讲一下规则。”

        顾名思义,五张牌玩法即每人有五张(暗置或明暗混置)手牌,牌河从一张变成两张。此外,增加了换牌过程,从庄家开始,每人有一次将手牌和牌河互换的权利(限一张),上家丢弃的手牌进入牌河,可被后面的人换走。直到所有人换牌完成,开始计点。此时牌河弃置,只计算手牌的点数。

        淡月一边讲,一边用竹牌做了对局演示,最后还不忘传授技巧:“苍树,你要记住,玩五张牌的时候,不能光盯着自己的手牌,还要考虑别人是什么牌。”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到达雀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胡掌柜和淡月只在车上小憩了几个时辰,我则几乎从头睡到尾。

        下车的时候,胡掌柜摇醒了我,淡月嫌弃地瞪了我一眼,“教给你的,都记住了?”

        “啊?嗯……”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你眼圈好浓啊,不要紧吧?”

        “管好你自己。”淡月说完,便自己跳下了车。

        胡老版在前面领路,淡月紧随其后,我一边走一边望,好几次被淡月提醒别跟丢。

        一路折折转转,胡掌柜竟然带着我们钻进了一堵高墙。

        那是一扇设计巧妙的石门,远处乍看是厚实的围墙,凑近了才发现墙上开有裂缝,可以推开不大的倾角,正好容下一人通过。

        门后更是群宫伫立,砖瓦辉煌。

        “胡大哥,这里该不会是……雀国王府?”我不禁怔住了。

        “小坊主,有些眼力。”胡掌柜应道,“不过,现在不是看这些的时候。”

        进了王府,我们来到一处漆黑幽静的宫殿前,胡掌柜上前敲了三下门,没有回应,少顷,又敲了三下。

        这时,殿里亮起了微弱的灯火,一名宫女提着灯笼走出来,行礼请道:“大王正在等你们。”

        我们便跟着宫女,一路来到了殿上。

        直到看见雀国君王之前,我都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地下赌坊竟然在雀国王府,胡掌柜要挑战的对手,竟然是一国之君。

        但是看见雀王的那一刻,梦境便完全破碎了。

        那是一个面色苍老,骨瘦嶙峋的老男人。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红晕,像是化妆抹上去的一样。

        看见胡掌柜出现,雀王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亮光,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请我们入座。

        “你们终于来了。玉壶冰姑娘都快等不及了。”

        大殿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大桌,已经有两人坐在桌边,都穿着夜行衣,带着厚面罩,在昏幽的灯火下,完全看不清样貌。

        “小心点。”淡月小声对我说道,“坐在雀王前面那人,就是玉壶冰。”

        看样子,雀王并不打算上桌打牌,而是由两名黑衣人代劳。

        “我老眼昏花,看不清牌啦,哈哈哈……”雀王步履蹒跚地挪到桌边,在其中一人身后坐了下来,“快上桌,快上桌,哈哈哈……”

        我和淡月相视一眼,分别落座,胡掌柜则接过宫女端来的椅子,坐在了不远处。

        不知是不是巧合,我正好坐在了玉壶冰的对面。


        “五张九九牌,庄家轮坐,单局五百两白银,上位七三分。有没有问题?”玉壶冰声如其名,宛如寒冬的冰块一样冷彻心扉。

        “没有问题。”淡月率先应道。

        另一位黑衣人则点了点头,只有我问道:“上位七三分是什么意思?”

        玉壶冰瞟了我一眼,解释道:“开牌后确定顺位,三四位同输五百两银子,一二位七三分成。”

        “噢,我明白了。”我恍然道,“就是第一位赢七百两,第二位赢三百两。”

        “不错。”玉壶冰从竹盒里随手取出四枚竹片,盖在了桌面上,“先抽牌定庄吧。”

        四人各自摸了一张竹片,我拿到的是上一。淡月率先亮出手牌,“上四。”

        玉壶冰和黑衣人闻言,便将竹片放回了竹盒,淡月会意地接过竹盒,“看来是我先坐庄。”

        什么意思,难道玉壶冰随手抽出来的四张牌,就正好是一二三四吗。

        还没有开局,我就已经有些不安了。


        淡月首先坐庄起牌,顺次在四人面前摆下五张暗牌,手指连弹竹盒,取出两张牌河,一枚上七,一枚上九。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淡月似乎对七和九有特殊的缘分。

        起牌结束,淡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竹片。

        我坐在淡月的左侧,按顺序是最后一个换牌,正好借此机会,先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淡月看过牌后,犹豫了许久,取出一枚下六,和牌河中的上七互换了。

        这似乎意味着,淡月手上还有上七。但是她犹豫了很久,是因为手上也有上九吗?还是说,她在考虑舍弃哪张手牌——如果下家下牌居多,那么舍弃下六是很危险的做法。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淡月手上应该没有点数较小的下牌。

        淡月的下家便是玉壶冰。她几乎没作什么思考,便取出一枚下九,换走了牌河中的下六。

        这时,我看见淡月脸上闪过一丝后悔的神色。

        玉壶冰不假思索地拿了下六,说明淡月的这张下六确实投怀送抱了。

        但是有必要用下九去换吗?

        如果是一副下牌为主的手牌,那么单下九的价值比其他任何单下牌的价值都高,除非其他牌全都成对,否则没有舍弃下九的道理。

        退一步说,如果是上牌为主的手牌,舍弃下九是明智之举,但应该拿回去的是上九,而不是下六。

        怎么想都很奇怪,这个玉壶冰,到底在考虑什么?

        轮到黑衣人换牌,他同样没做犹豫,取走牌河中的下九,放下了一张上三。

        最后到我,牌河里有上三和上九,我手里是上25669。看来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拿出上二,换回来一张上九。

        换牌结束,进入开牌阶段。

        淡月首先亮出手牌,三张上七,一张上九,一张下七,共计113点。

        果然不出所料,淡月手里同时拿着上七和上九,原始手牌应该是上779带下67,那么用下六换上七是正手。

        接着是玉壶冰开牌,上25带下446,共计21点。

        相比淡月,玉壶冰的手牌可以说是一手烂牌了。

        然后是黑衣人,我清楚地听见他嗤了一声,亮出来下36,外加三张下九。

        看见他的手牌,我和淡月都惊住了,这是一副高达144点的牌型。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了玉壶冰为什么会用下九换下六。

        玉壶冰的原始手牌是上25带下449,牌河是下六和上九,正手应该是用上五换下六,组成上2带下4469的牌型,共计44点。

        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黑衣人就拿不到下九。到他换牌的时候,原始手牌是上3带下3699,牌河是上五和上九,他只能选择不换牌,共计51点。

        当时,淡月已经用下六换了上七,站在玉壶冰的角度考虑,认为淡月手上组成了双上七、甚至三上七的牌型,都是合理的,双上七是28点,三上七则高达84点,大概率会高过自己的44点。

        这个时候,用自己的手牌去硬拼胜算很小,所以她选择了给黑衣人“喂牌”,精准地将手中的下九送给了黑衣人,使他的手牌从51点一跃变成了144点。

        这两个人,十有八九在通牌。

        “小哥,怎么还不开牌?”玉壶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就等你了。”

        我猛地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牌暗着推到桌子中央,“我的牌太小了,可不可以不开呀?”

        玉壶冰扑哧一笑,“弃牌的话,直接算作四位喔。”

        “没关系。”我苦笑着耸了耸肩,“我就弃牌好了。”

        黑衣人这时哼了一声,“用上二换上九,我还以为有什么大牌。”

        玉壶冰没有接话,淡月则趁着收牌的时候,偷偷掀开了我的手牌——我看见她倏然一怔,旋即狠狠咬住嘴唇,不甘地将竹片放进了竹盒。

        我的手牌是上56699,共计140点。

        如果我选择开牌,那么黑衣人第一位,我是第二位,淡月第三位,玉壶冰垫底。选择不开牌,淡月第二位,我垫底。

        从输赢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当前紧要的是,尽快找到他们通牌的方法——然后击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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