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背后往前推

              四川省南部县永红乡九年一贯制学校    张柏林

       那是一个负累的秋天,我肩着行囊,踩着千层底布鞋,走近了一群人,走进了一段早有预见的生活,成为了一名年青的老师。也在一个晚秋的灯光之下,我燃起一根烟,眼望窗外冷寂的操场,盘点似空实满的行囊……

       生命真是一段不可重来也无需重来的必然旅程!初心没忘,始终都有执念助推着我一路向前。

       二十五年前,我被一位老农民般的李校长带着走进一所破落的乡村小学。十多里山路虽没使我疲惫,那条波澜不惊的大河上渡我们过河的一架快散架的船未让我心惊。因为,脚已经迈进了一个门槛:斑驳的墙壁上乱贴着“学习园地”,皲裂样的水泥黑板感觉荒芜已久,懒散的木梁上垂着的蛛网上缀满浮灰……内心里的春天把自己磕痛了!也得忍着:校长是我们同门师兄,一路上他密不透风地讲述了太多关于他及战友们选择和坚守的经历,这些话我的父母讲过,阆中师范学校的很多老师也讲过。

       两三周之后,我用极简陋但正规的方式上音乐课时,孩子们奇迹般超常地演绎着一首接一首的歌曲。窗外,密匝匝地挤满了隐忍但肯定欣喜的学生家长。眼神中清一色地透着渴求、希望和饱足。此后,隔三差五地总有家长背柴送菜到学校,总有家长轮流着淘水井……再怎样拒绝都不可能奏效。我知道,这是一种独特的挽留方式,因为在之前,七八个老师都没呆过一年以上的,唯一在这所村小学驻扎的人就是连轴转的民办老师康老师。康老师是本村人,我感觉他并不友善,他关心我的生活,他平静地上着复式班,冷眼看我的所作所为,有时把他两个班的学生送我这教室里上音乐美术课。课外闲聊中总旁敲侧击地打问我的来历,平静地讲述他在外务工艰难打拼的儿女们,平静地讲述和他一样克勤克俭的其他乡村老师,很想把村里漂亮的姑娘给我介绍。感觉到他像种树浇定根水,我内心里极为排斥,因为我想更优秀,脱颖而出才能去乡中心校任教;因为我忘掉了师范学校教学楼上的标语:面向小学,服务山乡;因为赶集和回家都要等船过河;因为这里距离想要的生活太过僻远……

       两年后我如愿去往乡镇学校任教,在那里受到校长的看中也没能中止我内心对村上学生及家长的愧疚,我只能用更加忙碌来充填时间,掩藏记忆中那张张熟悉的脸和内容厚重的眼神。一次,我处理一个违纪学生时,情急中用开除来吓唬家长时,那位家长突然下跪以阻止我的决定。噙泪的眼神中,我又读到了熟悉的内容:中止他子女前行的唯一捷径,于他们而言是最恶毒的痛楚。眼神中我看到了山里人倔强的执念,这份执念一直在助人前行。

       李校长是民办老师,转正前上级派不来校长,乡上便让他管学校。他工作中总秉持朴素的农民作风,像务实勤勉的父亲般见缝插针地感召着身边的同事。学校有位中年老师传言离婚,他瞅机会带上我去那老师家,拉点家常后便用家长作风霸道地训人,“先呢,馋,缠,这会儿呢,转正了,工资涨了,眼光变了。像琼瑶剧里那些哭哭闹闹,始乱终弃。离了行,人家还有哪个能瞧得起你这德性?从一而终有多难?”这还不算,李校长居然把这话拿去人多的场合说。我感觉他想通过这事教育更多的人,就包括那些跃跃欲试想下海捞一把的年轻老师们。

       “从一而终有多难?”这句看似普通份量极重的话,振聋发聩,由他口中说出来,让一个乡镇学校师资队伍稳定了多年。我和其他年青老师也在这期间陆续组建了家庭,收获了坚守职业的定力,收获了像李校长这样的前辈老师们的工作和行事作风,赢得了小小的口碑。年迈的校长更在坚持,他在谋划扩建学校的大事情,他想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来个封刀之作,他需要凝聚一群人。

       他成功了!他带领结构多样的团队把乡镇基层教育搞得风生水起,学校很快成为片区的领头羊。新学校征地过程中,他用农民的做事作风,在政府和当地农民间斡旋,解决了土地补偿款,一座三层教学楼的主体框架终于矗立在百姓眼前。他失败了!承建这工程的包工头在完工前卷款跑了。当地务工农民工钱没着落了,工程还有约五分之一才算竣工,旧校舍在放暑假时拆除了大半。新学期还有两个月就开始。大部分老师随着一夜白头的李校长进入这个让大家喜忧参半的烂尾工程,短暂沉默后大家自觉地选择了适合的工种,争分夺秒地进行后续工程。教学楼迎来新学期的灿烂面孔时,教育局让李校长下课了,但乡里宣布说还让他暂时代管这个离不开他的学校。

       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李校长邀约几个人下河去。其时,河上涨水,浊流翻滚。火红饱满的高粱,金黄亮眼的稻谷,点缀在山间,远远传来刚性充沛而错落的歇脚时的吆喝。崎岖山路上有自发组织起来向学校送砖瓦去的农民。一行人沉默与李校长的沉默类似。但后来,我忍不住了沉着地向他说:“你,累了!太累了!歇一歇也好!”长期追随他的老战友,自觉以他为榜样的几个年轻人,类同于涸辙之鲋,争先恐后般扎进内心激荡的河里,过火地放肆着与浊浪拼你死我活。

       站在崭新的教室里,耳畔是熟悉的一种类似庄稼生长中才有的细微的声响,虽然只有伺弄它的农人才能察觉。已无名分的李校长还带着人在平整操场,我望向远方:视野里有一群人,一群有着特殊身份的人,用自己职业的道德力量艰难地肩起与他们极不相称的责任,无怨无悔地成全着自己当初的抉择。任何一个不可能平静下来的时代里,总有平静地坚持、平静地坚守的一群。他们过分地身体力行,接受道德这种独特而脆弱的约束考验,他们信守的幸福始终是旁人容易误读的、特色独具的标准;或许他们中无人能超越这个极具变革的时代,但他们看得更远,他们理想化地践行着对明天的承诺;他们的明天遥不可及,他们的明天晦涩而暗淡,但他们却没卸下肩头套着的纤绳,他们不会;他们幸运,能把喜怒哀乐向没有回响的河流倾诉,能向永远没有回应的大山倾诉;他们虔诚地朝拜着自己,朝拜着自己的虚名,那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称号;他们不懈地生产并传承着一种对推动社会行之有效而不可替代的生产力;他们是富可敌国的穷人,他们是穷困潦倒的富人,他们心安理得地过着既贫又富的日子;神坛从来都是祭坛!他们是用匍匐前进的身体丈量与佛距离的信众,他们是用脚缩短与道距离的苦行僧,他们用心感受着与神结缘的每一次虔诚……

       人头攒动中有我!我享受着这种书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温暖着我的坚持;我享受着职业生涯中传帮带式的呵护,温暖着我的执著;我享受着成才学子平静的问候,温暖着我们的守护;我享受着周围人发自肺腑的敬重,温暖着我们的信念;我享受着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的忙碌……因果循环中,孩子们从量变有了质变,孩子们从懵懂走向了明理、从稚嫩走向了成熟、从依赖走向独立!

       假如,命运给我再次选择的可能,我可能还会短时迷茫,但一经选定,眼里便只有远方。因为,这份职业,始终有爱在背后把你往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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