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起来。这雨,先是细如牛毛,继而密似珠帘,最后竟倾盆而下,哗哗地打在窗棂上。我独坐窗前,望着那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一道又一道,像是无数透明的蚯蚓在爬行。
邻家的女子又在弹琴了。琴声穿过雨幕,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那调子我是熟悉的,是一支老旧的圆舞曲,她总爱在雨天弹奏。琴键大约有些年岁了,发出沉闷的响声,与雨声混在一处,竟显出几分和谐来。
我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般雨天,S君曾来造访。他穿着那件灰布长衫,腋下夹着一本《楚辞》,头发上沾着雨水,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我们便在这窗前对坐,听雨,谈诗,偶尔也论及时事。他说要写一部小说,关于一个在雨中寻找记忆的人。我问那人最终可曾找到,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堆:"找到了又如何呢?记忆不过是过去的幽灵罢了。"
如今S君已远渡重洋,音信全无。那部小说想必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夭折。有时我会想,那个在雨中寻找记忆的人,是否还在某个虚构的街角徘徊?抑或早已被他的创造者遗忘?
雨势渐小,琴声却越发清晰了。那女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手指在琴键上重重地敲击,将原本优雅的圆舞曲弹得支离破碎。我想象她此刻的神情:眉头紧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或许眼中还噙着泪水——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罢了。我们虽是邻居,却素未谋面,只在楼梯间偶遇过几次模糊的背影。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S君说它是幽灵,我倒觉得它更像这窗上的雨痕:看似清晰可辨,伸手去摸时,却只触到一片冰凉平滑的玻璃。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往事,不知何时已褪了颜色,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而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譬如S君长衫上的一处墨渍,或是他念《九歌》时微微颤抖的尾音,反倒历历在目。
天色暗了下来。雨还在下,但已变得稀疏,偶尔有一两滴敲在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邻家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四周忽然静得出奇。我起身开了灯,昏黄的光线立刻填满了房间,窗玻璃上的雨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人生在世,大约就是由这样一个个雨天串起来的。有的雨带来思念,有的雨冲淡记忆,而更多的雨,只是无声地落下,又无声地停止,不留一丝痕迹。
我忽然很想给S君写封信。虽然不知寄往何处,但写下来总是好的。毕竟,有些话就像这雨天的琴声,飘出去了,就不指望能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