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不把《寄生虫》和《燃烧》联系起来做对比,看完发现二者虽然主题相似,但是观感完全不同。一个反转更精彩,一个余味更悠长;一个描述物质贫瘠,一个刻画精神空虚;前者直白、工整、浅显、扣人心弦,是一部成功的商业片。后者暧昧、凌乱、神秘、节奏略平缓,艺术性更强。就个人喜好而言,我更偏爱《燃烧》的留白和想象空间,但不可否认《寄生虫》也非常值得一看。
回想起这两年看过的电影,印象尤为深刻的几部似乎都与穷人有关,尤其是东亚的导演好像越来越多的关注底层群体。国内的《我不是药神》《暴裂无声》、日本的《小偷家族》、韩国的《燃烧》《小公女》和《寄生虫》,几部作品中都不缺少会让观众心生同情的可怜人。可能确实是国情和文化不同,以前在我的印象里,和贫苦最直接关联的群体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含辛茹苦收入微薄、谨小慎微安分守己。但日韩电影通常聚焦的都是城市里的边缘人,他们通常无业,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生活岌岌可危、几近流离失所。
从故事创作的角度来说,中国农村人口虽多,但环境闭塞,和外界产生交集的机会很少,倘若没有变故,基本也可以围绕着一亩三分地安贫乐道地过着清贫的日子。所谓阶级矛盾是暂且可以回避的概念。但像《寄生虫》中住在地下室里的一家人就很容易在这种冲突边缘试探,他们不甘于走寻常路,铤而走险的寄生上流社会。《燃烧》里的女主惠美也是如此,底层人主动“越界”的后果通常是通往更黑暗的深渊。两部电影的穷人也不同,比起《燃烧》里的略显抽象缥缈的great hunger ,《寄生虫》中的穷困就像暴雨之夜马桶中喷射出的污水一样简单粗暴。
影片前三分之一都在着重刻画基泽一家的生活,四口人蜗居在逼仄混乱的地下室。日常生活捉襟见肘,但并不觉愁苦与辛酸,导演见缝插针地安插笑点,甚至会让你产生这难道是一部喜剧的错觉。尤其是他们通过转介绍一带一地把家人都顺利安插进富人家的大房子里工作的时候。你简直要被这些小人物卑鄙的“智慧”折服了。在我们身边,这种不乏聪明才智又有忽悠本事的人,混得不要太好哦。尤其是女儿基静,可以说具备天才诈骗师的所有素质:机智、老成、冷静。另外,其他成员也都带着相似的家庭基因。无论是调侃女儿可以成为文书伪造专业第一名的父亲基泽,还是战斗力爆表的母亲忠淑、或是撩妹技能满分的儿子基宇,你能看到的是擅长苦中作乐的生猛一家人,狡猾却也坚韧,在底层生活的摸爬滚打之中练就了过硬的心理素质,而不是脆弱的玻璃心。
其实影片到这里,我还挺喜欢这种反传统的对底层的刻画,虽然贫穷但并不苦大仇深,听天由命没心没肺,为了生存耍点手段但又良知尚存,这种乐天派的精神似乎可以消解掉很多生活本身的沉重。非要让穷人一脸卑微、带着脆弱的自尊心在苦海中挣扎就没意思了。所以当时我倒觉得如果一直这样黑色幽默下去也挺好,用戏谑的态度来讽刺或许也能制造出某种举重若轻的效果。但基本也能猜到这类获奖作品不可能始终是这么轻松的基调。果然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是一个“笑容逐渐消失”“心慢慢揪起来”的过程。隐患一旦埋下,在故事中必然会爆发。你也知道他们的谎言肯定会败露,只是在等待真相大白的方式。从给原来的前管家开门开始,剧情迎来了巨大反转,确实足够出人意料,谎言又被埋在了更大的危机之中。富人一家突然因暴雨返回家中,这个豪宅里同时潜藏着三个家庭,穷人一家犹如蟑螂一样东躲西藏,几段矛盾集中呈现,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
躲在桌底听到的羞耻对话、落荒而逃的狼狈雨夜、被洪水淹没的破旧的家、暴雨过后贫民窟的狼藉和富人家筹备party的对比,这些巨大的反差都在逐一刺激基泽的心态,人物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虽然导演一直在为花园的杀人事件做铺垫,但是刚开始看到基泽拿刀刺向男主人的时候,我还是很错愕的。朴社长虽然略微傲慢和猥琐,但实在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而基泽之前表现出来的人格也不应该这么容易恼羞成怒、然后做出杀人这么极端的行为。如果基泽杀害朴社长没有必然性,用一个偶然的冲动行为来揭露阶级矛盾这个主题似乎很缺乏说服力。我甚至一度觉得影片中人物性格的塑造和高潮情节的发展产生了脱节,使得这个转折很生硬。但同样身为穷人的我又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因为:穷人的自尊其实就是这么脆弱。
即便之前基泽看起来没心没肺混不吝,即便他们能狡猾到把富人耍的团团转,即便他会很不正经在雇主眼皮底下和老婆调情。但是在家里他还始终享受着一家之主的地位和权威,他对富人所谓的单纯善良有着一厢情愿的天真误解,他在和女主人达成结盟时自然地做出握手的动作,又多次和男主人谈论感情问题,他竟然误以为自己有和雇主一家平等对话的机会。然而和子女躲在桌子下偷听到的对话彻底击碎了他的错觉,证明了他是多么不知分寸,他可能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卑微和可笑。一直以来,他究竟是真自卑还是假麻木?装作未来无需计划还是在逃避现实压力?就像他和老婆在酒后做的那场戏,真真假假不过一念之间。不管隐藏在什么样的外表之下,只要对的够准,其实穷人的自尊就是一击即爆的危险品。
同是生而为人,处处低人一等。贫富差距、地位悬殊犹如天壤之别。如果你没有切身体会到这种差距或许尚可忍受,但是就像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中所说的那样:“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基泽一家模拟富人的生活之后如何能心平气和的回到阴暗破旧的地下室?如果你告诉一位农民,他们辛苦耕耘一年的收成不如一个女主播对着镜头唱首歌卖个萌,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很多穷人不见得不勤劳不努力,但在命运面前毫无意义。因为长久得不到生活善待而积压的戾气,因为饱受命运不公而产生的不忿,就像一颗炸弹的引线隐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候甚至只需要一个白眼、一脸嫌弃、一声呵斥或者漠视就会引发灾难,毕竟一个引线只要一点点火就能点燃。如果一个人,穷的只剩尊严了,当他强烈感到自尊受辱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反击就是玉石俱焚。朴社长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那把愤怒的刀又能刺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