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事洞明心茫然
播州叛乱很快平定。杨应龙在海龙囤城破之际自杀,其他没有战死的主要头目,都被活捉了去,押解到京师,腰斩暴尸。
自1600年春二月誓师出兵,六月结束战争,这场大仗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
明朝的战事大多拖泥带水,是输了还是赢了,往往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就这平播战役算是速战速决,打得干脆利落,相当漂亮。所以,参战的文官武将,甚至有关无关的宦官朝臣,都以为会有可观的功赏。然而,揽着大权又死活不肯临朝见臣子的万历皇帝,听说内乱已经平息,就又泄了劲儿,回归了拖拖拉拉的老习惯。战后的许多事情,揽在手上却不给说法,该割的尾巴老是拖着,该擦的屁股老在凉着。
本以为夏末就可以收兵回朝的,结果十月冬初了,还没什么眉目。留在这苦寒边地,一切都心里没底,觉自公就有些茫然。而湖广故乡一大家子老的小的,自打觉自公奔赴战阵以来,就一直放心不下。在没有电话没有网络,一封家书抵万金的年代,他们一直在频繁地书信往来,探问平安。而慢慢吞吞、珊珊来迟的书信,报的只是昨日消息,前线后方都无法知道今天眼下又是什么光景。收不到书信会很担心,看到了来信也还是不放心。
那时候没有手机拍照,更没有视频聊天。看不见战阵前的亲人模样,家里人就日日夜夜种种关心与不安。而觉自公心里,同样牵挂多多,对家里亲人们的心情更是深有同感。
这天稍得闲暇,他就特地找来个画师,给自己绘制了一副画像,随手提笔写诗一首,再附着书信,交给驿卒传送回家。他想,看见这幅画像,或许一大家子才会心里踏实一些。
当时那画像,如今已经找不到了,但题诗流传了下来:
小像自题
戎马经年鬓已残
仅余皮骨强加餐
故园儿女披图处
更忆而翁壮时颜
画图点点识凋零
欲赋归来意转阑
不怕故山嘲我老
只愁双白倚门看
诗后附注一行小字:平播班师,形容为改。双白在堂,欲归未得。绘小像寄家漫题。时万历庚子十月一日[1]也。
短诗平易通俗,但内涵非常丰富,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前两句说,边地征战,身体耗损非常厉害,短短几个月就落得鬓发霜摧,瘦骨嶙峋了。随后想象家里儿女们看到自己画像时,或许非常吃惊,对比记忆里父亲那壮年容颜,会有多少感慨?最后两句,说自己衰老倒不值得在意,最揪心的是年近八旬、满头白发的父母双亲,天天倚着门框,望眼欲穿地等着游子归来。六句三个场景,一处比一处让人伤感,催人泪下!
然而,这并不只是描写个人,当时的朝廷、天下,又何尝不是寒冬进逼,萧疏漫延?
所以,在第五、六两句,推出了全诗的主题与要旨。所谓“画图识凋零”,远不只是说他自己日渐老去,而包含着深厚广阔的社会世情内涵。最近几年里,他以命官身份从山西走到京师,再沿大运河一路走到湖广,又顺长江进重庆,入川黔,打理一省粮饷,亲历西南兵灾,一次次目睹了血流成河而积尸断流,生灵涂炭而灾民号啕的各种悲惨境况。观察社会的广度、深度大为扩展,体察人生的角度、高度也大有转变,政治视野迅速得到扩展加深。平播战役,表面上是因为土司造反,其实并非杨应龙疯狂到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而是朝廷上下诸多利益集团之间矛盾激化复杂化,却又无从调节化解,无可奈何地把个皇封地头蛇闹成了朝廷死对头。战役似乎是朝廷如愿了取得全胜,其实却是一场无道无益的大内耗,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赢家。一个土司被消灭了,数省百姓则遭受战火匪患、征兵增税等重重灾祸,同时朝廷也元气大伤,从此一天不如一天。世道在滑向万方百业大凋零,有如眼前这萧杀的寒风冬寒,人人畏之拒之却又挡无可挡,逃无可逃。家国情怀深处涌出的旷世悲凉,足以痛彻心扉,消融心志。
从棚户温暖到皇城高寒,从梦境荣华到现实凶残,从表面上的冠冕堂皇到暗地里的卑鄙肮脏,看过经过体验过了,如今的觉自公,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自然而然地“欲赋归来辞”。当如陶渊明,“归去来兮”,世与我违何所求;或如白居易,白髪满头,“诗情酒兴渐阑珊”。这是无数封建士大夫前脚跟后脚重复过的心路历程与人生轨迹,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历史魔咒,觉自公当然也是没办法超越的。
后来的史实表明,这首诗已暗示了觉自公从此往后的人生走向。
注释:
[1]万历庚子即万历廿八年,公元1600年。十月,农历月份,时届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