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软柿子”标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春日中学教学楼有些污渍的玻璃窗,在走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栅。下课铃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奔向短暂的课间自由。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毯子,覆盖了整条走廊——嬉笑打闹声、书包的拖拽声、零食包装袋的窸窣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却又令人窒息的噪音海洋。
在这片喧嚣的边缘,二年三班的后门口,三个人影却显得格外突兀地悠闲。他们并没有随着人潮移动,而是像礁石般杵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特区”。
刘在宇斜倚着冰冷的瓷砖墙壁,一条腿曲起,脚蹬在墙上。他十五岁,身材在同龄人中已算得上高大结实,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潮牌T恤。头发刻意打理过,几缕刘海垂在额前,遮不住那双此刻正微微眯起、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下巴微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乎睥睨的神态扫视着从门口涌出的人流。那目光里没有少年人的懵懂,只有一种过早成熟的、带着评估和筛选意味的冰冷。
紧挨着他的是朴尚敏。十四岁的他比刘在宇略矮,身形也显得单薄些,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专注和冷静,此刻正飞快地在他手中一部最新款智能手机的屏幕上滑动着。屏幕上显示的并非游戏或社交软件,而是一个设计简洁、图标冷硬的APP界面,隐约能看到一些不断跳动的数字和简短的昵称。朴尚敏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掌控感的微笑,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仿佛在检阅一支无形的军队。
年纪最小的李东勋,则像个精力过剩的猴崽子,半靠在门框上,身体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他才十三岁,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稚气,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对刺激的渴望。他不停地啃着指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走廊里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能点燃他无聊的东西。
“喂,尚敏,”刘在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核心感,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传入朴尚敏耳中,“‘积分池’今天有点淡啊。那帮‘观众’的胃口被上次的‘大餐’养刁了,再喂点清汤寡水,怕是要闹腾。”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焦点地扫视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指令。
朴尚敏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调出一个数据页面,镜片反射着冷光:“嗯,活跃度降了百分之十五。点赞和打赏都少了。老一套的推搡、骂几句,他们看腻了。需要…新的刺激点。”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分析一份枯燥的报表,而不是在讨论如何取悦一群渴望暴力的隐形看客。
“刺激点?那还不简单!”李东勋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弹直,兴奋地搓着手,“看谁不顺眼,直接拖到后面储物室‘修理’一顿不就行了?上次那个初二的小子,吓尿裤子的样子多好玩!”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仿佛在回味一场精彩的电影。
刘在宇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看一个只会蛮力的工具。“蠢货。”他低斥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李东勋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缩了缩脖子。“随便抓人?你想让教导处那个老巫婆请我们去喝茶,还是想让警察叔叔上门?”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走廊尽头,眼神变得更加幽深,“要找‘软柿子’。懂吗?捏下去不会叫得太响,也不会惹一身腥的那种。”
“软柿子…”朴尚敏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二年三班教室内,那个正慢吞吞收拾书包的瘦小身影。“目标筛选条件更新:家庭背景薄弱,无有效社会支持网络;性格内向懦弱,遭遇侵害时反抗意愿及能力极低;长期处于群体边缘,求助意愿低或求助渠道无效;即使受到侵害,其家庭或个人也难以形成有效追责压力。”他像是在背诵教科书上的定义,冰冷而精确。
刘在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顺着朴尚敏的目光看了过去。“完美。”他低语道,仿佛在欣赏一件符合所有参数的猎物。
教室后门角落,恩秀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将书本和那个旧旧的铝饭盒塞进书包。她刻意放慢动作,磨蹭着,直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了,才敢起身。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仿佛走在布满陷阱的雷区。
“看,她出来了。”李东勋用胳膊肘捅了捅朴尚敏,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恩秀低着头,抱着书包,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贴着走廊墙壁最阴暗的一侧,试图无声无息地穿过这片喧闹的“危险区域”。她甚至刻意避开了通往主楼梯的最近路线,宁愿绕一点远路,从人相对少些的侧楼梯下去。快点离开…快点离开这里… 她的内心在无声地呐喊,脚步却因紧张而显得有些虚浮。
就在她即将拐向侧楼梯口时,刘在宇动了。他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只是看似不经意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身体刚好挡在了恩秀预定的路线上。他并没有完全堵死,但那个姿态,就像一头慵懒的狮子不经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却足以让路过的羚羊心惊胆战。
恩秀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骤然缩紧。她低着头,视线里是对方那双擦得锃亮、价格显然不菲的球鞋。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头顶上方那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她的头皮。她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隐形人’吗?”李东勋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故作惊讶的腔调响了起来,他几步就蹿到了恩秀侧面,挡住了她的退路,“这么急着走?赶着去帮你妈扫大街啊?还是去你爸那个破修车铺闻机油味?”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楼梯口附近,足以清晰地传入恩秀和周围零星几个学生的耳中。
恩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一片被寒风吹打的叶子。她死死咬住下唇,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墙壁里去。羞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她。别理他…别看他…走过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卑微的念头。她试图从刘在宇旁边那点狭窄的空隙挤过去。
就在她肩膀几乎要擦到刘在宇手臂的瞬间,刘在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地侧了一下肘。
“哎哟!”恩秀感觉肩膀被一股不大却精准的力量猛地撞了一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怀里的书包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文具、还有那个冰冷的铝饭盒,哗啦啦散落了一地。那饭盒盖子被摔开,里面剩余的、几片孤零零的腌萝卜条和一点冷米饭,可怜巴巴地暴露在冰冷的地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李东勋立刻夸张地叫起来,脸上却毫无歉意,只有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哎呀,你的宝贝午饭都洒了!这可怎么办?你爸妈知道了该多心疼啊?哦,忘了,你妈可能听不见你哭,你爸…啧啧,追出来打我也追不上吧?”他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恩秀,语气充满了虚假的同情和赤裸裸的嘲讽。
周围有几个路过的学生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有人皱眉,有人露出不忍的表情,但没有人上前。刘在宇和朴尚敏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任何可能的援手。
恩秀跌坐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她看着地上散落的书本和那刺眼的、洒出来的寒酸午餐,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绝望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嘶喊。
刘在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李东勋的兴奋,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仔细地扫描着恩秀的反应:那崩溃的眼泪,那因极力压抑哭泣而颤抖的身体,那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一眼的卑微姿态,以及周围人那习以为常的漠然…这一切,都精准地印证着朴尚敏筛选标准里的每一个条目。
朴尚敏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冷静得如同电子扫描仪。他低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那个冷硬的APP上飞快地输入着什么。屏幕上代表恩秀的一个匿名ID旁边,几个参数被迅速点亮或调高:【忍耐度】- 高(已崩溃);【反抗度】- 极低(无言语/行为反抗);【孤立度】- 高(无人干预);【背景威胁度】- 极低(家庭无追责能力)。
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份完美的实验数据。然后,他凑近刘在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地汇报:“目标确认。金恩秀。符合所有‘软柿子’标记特征。风险系数:极低。潜在‘节目效果’预估:高。建议纳入‘特别关注’名单,择机进行‘压力测试’。”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优质资源的满意。
刘在宇的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终于清晰地扬了起来。他没有再看地上那个瑟瑟发抖、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女孩,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被注视的价值。他轻轻拍了拍朴尚敏的肩膀,像是在嘉许得力助手的精准判断。然后,他像是驱赶苍蝇一样,对着李东勋随意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走了,东勋。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让她自己慢慢收拾她的…宝贝。”他故意在“宝贝”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刻骨的讥讽。
说完,他率先转身,迈着轻松甚至有些慵懒的步伐,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朴尚敏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跟上,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李东勋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一眼地上哭泣的恩秀,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才蹦跳着追了上去。
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一个无声哭泣、被彻底标记为“猎物”的女孩。散落的书本躺在冰冷的地上,那几片腌萝卜条沾满了灰尘,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周围停驻的目光在短暂的同情或好奇后,也渐渐散去。楼梯口恢复了人来人往的“正常”,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残酷的标记仪式从未发生。只有恩秀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在喧嚣的背景音中,微弱得如同蚊蚋,很快便被彻底淹没。
她颤抖着手,开始一点点捡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每捡起一样,屈辱的泪水就模糊一次视线。那个摔瘪了一角的铝饭盒,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一直寒到心底。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从今天起,或者说,从她被那三道冰冷目光锁定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在金恩秀之外,已经被打上了一个无形的、屈辱的烙印——“软柿子”。而猎手,已经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