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过身去躲在自己的阴影里看时间时,不是16:14就是24,影子比上次停下来时更长,我们仍困在这座由连绵的山脊、少数山口、分岔的溪谷构筑的迷宫里。距离从珠峰路上下来、在娘木达路口左转拐上220乡道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琼那村一所小卖部的里屋有人,但就是不出来。琼那村的小孩隔着篱笆和土路远远虚围成一个半圆望向这边。我又渴又累,慢慢骑出村子。一辆摩托在不远处停住,后座的人走进路边暗灰色的菜地里挥舞一根长棍,后来我看清楚她在拉扯一根没通水的塑料管子。骑摩托的男人没有下车,盯着我从他们身边骑过去。
当天扎嘎曲溪谷全境天气晴朗,且炎热。沿220乡道骑了一阵,膝盖以下和衣服边缘带满尘土,汗杂着灰白色的粘液从额角倾下,滴在码表上。几公里前的娘木达村,当手机上的数字不再变化,实时高度表谨慎地停在4167米。娘木达路口有一个路牌指向左前方,上面写着“卡日寺(Chi Ri Temple)”,这是220乡道结束的地方,在这里水泥路碑从50开始倒数。如果沿铺着柏油的珠峰路直行,要在约26公里内爬升到海拔5211米的加吾拉,然后22公里下降约900米到珠峰国家公园门口,那里向东去白坝村12公里,向西去岗嘎镇48公里。
我们没有走珠峰路前往加吾拉,而是在路口左转。最初几百米山地车前轮在娘木达村新铺的水泥路面上发出嗡嗡的胎噪,之前我们曾期望这是一条至少有水泥路面的铺装道路,但是出了娘木达村就可以看出,这条沿着山谷绵延缓上的乡道不可能铺装过。藏区的多数县乡级道路很少考虑大型车辆,只是将人畜踩出来的小路拓宽压实,上下坡非常任性,有的坡如果你拒绝及时后仰就只能任由它拍在脸上,有时在直立的山壁上挂着密密层层的山羊踩出来的之字形弯,还有一些地方逼得人只能使出霸王举鼎【1】才能通过。220乡道前几公里的路面是一些大块的碎石半埋在晒干的硬泥里,继续往山谷里走就花样百出:较平整的路段多半是搓板路,两边带有浮沙;有些泥深的地方会在深切而坚硬的摩托车辙印底部留下轮胎花纹和脚印;接近山口,发卡弯转弯处总是又陡又滑——鞋底和车轮在压过但仍嫌松散的半沙质路面上刨下许多大颗粒沙子,然后便随着这些沙子一道滑下来;突然低凹的路段两侧多半有凸出的晒硬了的灰泥路肩,中间的凹槽往往盛满尖利的小碎石和浮灰。在这样的路面上我们只能压住心头火气慢慢地骑,因为有力气也快不起来:后轮在小粒的碎石和浮沙上容易打滑,坑洼不平的路面不敢骑快了怕颠断后货架,遇到突然拔起的陡坡怕把链条或后轮辐条拉断,还得下车慢慢推上去。我们摇摇晃晃向山谷里头骑了一个多小时,头上不停渗出灰白色的虚汗,把头巾粘在头皮和脸上,骑拢冲嘎村,才前进了不到8公里。
当时已过17点,天光只剩4个多小时。一种通常的做法是退回到珠峰路的柏油路面上去,在剩下的天光里尽快翻越加吾拉,天黑前下到切村找地方住,不对,加吾拉那么陡,饿着肚子爬升1000多米没到山口天早黑尽了,那就再多退几公里,去扎西宗住下,第二天吃饱喝足随便走哪条路出去。
可是已经在220乡道上骑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想“来都来了……”,觉得退回去是白白损耗了体力和时间。就好像任晓东跟我说过当时他在相克宗,天黑前又往上面骑了7公里,觉得向上爬过的每一米都珍贵,宁可在路边烧素描本取暖捱一晚也不肯下坡回去住店。
等我出了冲嘎村,正慢慢推上一个短而陡峭的小坡,前方山谷里远远地抖抖索索下来两个扭动着的黑点,两个山地车上的骑行者。我停下来,拉伸头巾将脸重新裹好,交叉两手搭在龙头上,等了一会儿。他们捏了刹车,其中一个烫爆炸头扎马尾的骑手左右看看,用一种明知故问的口气寒暄道“就你一个啊?”
2.
照着贺拉斯的古训,我们从中间说起。故事开头则是在绒布沟,这里有一片山谷中的空地、一条冰川融水、一个凸起来的土台、一块碑、一辆边防武警的装甲车、一大群游客,在这里你不能再往南了。珠峰大本营在珠峰北坡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谷里,从那至高的顶点直线过来只有18公里。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你转过身去背对那座高山,这时你面朝北方,左边(西边)是湍急的绒布曲,对于一条冰川融水来说它显得略为浑浊。现在朝北走,你和绒布曲一同下坡,一段将近5公里的碎石浮灰路后来到珠峰帐篷营地,我没有在这里住过,据说半夜会很冷。珠峰邮局也在这个营地里,是一间漆成邮政绿的铁皮小屋,盖邮戳的人经常不在,有时等上一两小时,你看见她坐在窗口里接过别人的明信片开始盖戳,于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翻驮包里夹着的明信片,等摸出来再一看,人又不见了。营地外是柏油路的尽头,往下走都是铺装过的路面。出营地3公里多就到绒布寺,一座宁玛派的小寺庙,人们说当初建在这里是图个清静,不过有些晚上狗会在四周不停地吠叫,而晴朗的上午里一长列挂着泰国国旗的重型摩托车和SUV低哼着驶过,冲向你背后的帐篷营地。隔着公路,绒布寺对面的长方形院子是招待所,在这里因为睡在屋顶下还有热水可以烫脚,晚上很暖和;在某个朝南的窗口,从床上坐起来就可以看到那座至高峰;靠着公路的一侧是客厅,往往在阴雨的傍晚,人们挤满围绕火炉的几张藏榻;晴朗的上午你看到院子里停了两辆摩托车,侧面贴有“柏林-北京 丝绸之路”的汉字贴纸,阳光照到旁边德国牌照的厢式车车顶上,这是他们的保姆车,再往旁是中巴、带棚的东风货车、陆地巡洋舰、一辆带驮包的山地车,不过别管这些,继续沿公路往下走。离开招待所有一块K92路碑,也就是说从珠峰国家公园门口到这里92公里。往下走14公里,绒布曲转向东来到一条更平缓宽阔的山谷,在这里接纳了甲穷曲,改叫扎嘎曲,然后又向东北弯成S形流向扎西宗;在这里你可以看到K78路碑旁边有一个路口,路牌上标明距岗嘎52公里,比其他几条路更近。在路口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记得这条岔路是从一个阴暗早晨里迷宫般的旷野上过来的,在那旷野上我没有再看到任晓东,我迷路了。
3.
早晨光线黯淡,云层湿乎乎地糊在头顶上,天色呈现薄薄一层带暮气的昏黄,倒像是傍晚。我们看错了天光,起迟了。任晓东和我坐在岗嘎的一家茶馆里,起先我们窝在座位里无所事事,后来看到街上走过几个背硕大登山包拄着登山杖的徒步者,然后甜茶上来了,我们就着甜茶吃饼干,茶馆外面停着两辆带驮包的山地车。那时珠峰路切村到扎西宗还在封闭修路,去珠峰大本营的道路就只有这条218乡道,驾车的、骑行的、徒步的,都从这走。这个早晨非常冷清,除了几个徒步的和我们两个骑行的好像没有别人了。我们慢条斯理地吃,又坐了一会儿。
离开岗嘎主街,南面有一条土路通往云幕低悬的远处。从这里一直到检票站都有明显的道路,任晓东骑在我后面不远。任晓东卷曲的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额头的皮肤因为晒过头开始起泡。过了检票站不久,本来生满矮小草本植物、半沙半土的旷野逐渐过渡成散布着大小卵石、横亘着溪流的荒地,道路的印迹淡化成车辙印。因为腹泻,我落到任晓东后面,任晓东的前方不紧不慢走着那几个徒步者。云很低,垂下来一直遮到岗嘎镇外百十来米高小山包的尖端,人就像待在一个盒子里,辨不出方向。
关于那段迷宫般的道路的记忆比较模糊,我在满布卵石、草滩、溪流、杂乱车辙的旷野上像失去星光引导的飞虫朝着大概方向乱撞,经常不得不退回到几分钟之前走过的地方。前头说过,这条路去绒布寺里程比其他几条路更近,大概只有68公里左右,而当天码表的数据显示我骑了82公里。在一道山梁附近,密集的冻雨和霰粒落在头顶和手上,不远处有落雷,车轮、链条、双脚裹满冰冷的泥沙。隔着雨幕和雾气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走出高处土埂上的屋子对我挥动手臂,那个人是谁?但当我烤火时,那间屋子的主人只是回答说,如果有别的骑行者和徒步者经过,他们会看到的。我回忆起在赛图拉时也是这种天气,晚上下着冻雨或者霰粒,不远处有落雷,任晓东捧着甜茶走进房间说:“蜘蛛在啃吃烂泥。”这种事之前我从没有听说过。
藏普村的火炉和甜茶使我慢慢苏缓过来,在下午将尽时涉过扎嘎曲,从“距岗嘎52公里”的路牌处拐上翻修前的珠峰路,沿绒布曲溪谷缓慢向上骑行。这一天暗灰色的雨云始终徘徊在山谷上方,天黑前的又一阵冻雨再次让我四肢僵硬。过了K92我停住,钻进路边一间烧着火炉、藏榻上坐满游客的屋子,这是绒布寺招待所,它的院子里停了两辆侧面贴有“柏林-北京 丝绸之路”汉字贴纸的摩托车、德国牌照的厢式车、中巴、带棚的东风货车、陆地巡洋舰、一辆带驮包的山地车。
4.
在K78路口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条较近的老路实际上更远,就沿着扎嘎曲前往扎西宗,在娘木达路口上了220乡道。骑了几公里后看看时间,不是16:14就是24。
那之后,山谷中的25公里上坡差不多花去5个小时。慢慢爬到拉玛拉垭口已经21点12,西边仍悬有小半幅天光,因为没有云,正迅速黯淡下去。我喘息了一会儿,额头、两肋和髋部一阵一阵地刺痒同时交杂着眩晕。冷风从背后向山下、向岗嘎方向涌过去。因为路烂,天黑尽之前只下行了不到6公里,黑尽之后更慢。有一段路我感到手越来越僵硬,差点捏不动刹车,只得下车慢慢推行。到大约23点,从乡道的坡度上推测已经来到岗嘎郊外平缓的旷野。电筒换上备用电池后,为延长使用时间拨到中等亮度,视野只有几米。趁着四周没人,我一点点揭下裹头和蒙脸的两条头巾,它们已经硬得像血痂。电筒亮光照见右手缺了两个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抖动骑行手套,两根发白发皱的断指掉落出来,我把它们踩进沙土里,听到自己发出一阵类似嘶嘶的低沉声音。
经过施热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沿着道路左转,发现从背后吹向岗嘎的风变成了十分费劲的逆风,手机地图通知我走上了错误的方向,朝着岗嘎南面的曲龙贡达村冲过去。回到路口没有找到直行的路径,原先应该是220乡道的位置上现在有一条朝相同方向奔腾的溪流。沿这条溪流朝向岗嘎走,不久就被别的横向的溪流挡住;逆着溪流背向岗嘎寻找分岔的路口,上溯了3公里一无所得;不顾阻碍朝着岗嘎的灯光直走应该也能到,但是灰褐色看不出深浅的溪流让我疑虑重重,把陷在绵软沙地里驮着沉重行李的山地车推出来又几乎耗尽剩下的体力。试探着涉水的时候鞋掉了一只,我弯腰找鞋,发现裤脚内侧黏糊糊地粘着一圈灰白色肉片一样的东西,而头顶、喉部、两肋和髋部越来越刺痒,又间杂着眩晕。我把车放倒,原地坐下来歇一会儿。
岗嘎已经不远,我能看到一串闪耀的灯火,只是不知该如何穿过这座用黑暗构筑的迷宫。我想起钱稻孙用离骚体翻译的《神曲•地狱篇》前六行:
方吾生之半路
恍余处乎幽林
失正轨而迷误
道其况兮不可禁
林荒蛮以惨烈
言念及之复怖心
抬头望向天空,月亮还没有出来,银河斜斜地亘过岗嘎所在的宽阔山谷,四周远近山峦的轮廓在星光下若隐若现。钱稻孙译的骚体《神曲》后面有几行这么写:
用仰望兮见山肩
美星光之既布
将纷涂之万象兮正导夫路先
始少释余怖惧
当然并没什么怖惧,尽管风很大,但那时的温度不是很低,除了不时一阵一阵地眩晕,我没必要担心天亮后被人发现冻僵在这原野上。抬头看了很久星空,感到体力有所恢复,推着车走向地图上220乡道的位置,中间几次趟过灰黑色的溪流,不停从软质沙地里推出来又陷进去。后来我看到一段搓板路,这是漫漫荒野上辨认乡道的标志,它偏离了手机地图所标示位置甚多。我小心翼翼地沿着乡道骑行,不让搓板路脱出车前灯照射范围。在热久村前面不远,另一只鞋也不知所踪,我看见灰黑色水流的舌头正开始淌过路面,就是你小时候在墙根小便,尿慢慢淌去低洼处的那种舌头。冲断和改道也许就是在最近。想回头看看曾被困住的地方什么样,但在黑暗中找不到确切的位置,那座迷宫现在被背后的风声和犬吠掩埋住了。
5.
离岗嘎灯光很近的地方,前轮碾到了柏油路面,这是岗嘎外头的G318。一辆重卡从公路上驶过,灯光眩目,地面在我脚下不停跳动。我退回路基下面,放倒车,在沙地上坐下来,浑身刺痒。随着一阵一阵的强烈眩晕,有什么东西从肋部和髋部捅破衣物,支了出来。我很勉强才摘下两只手套,发现手指已经全掉光了。剥掉手掌,从手腕里刺出来的是两支带指爪和绒毛、末端有中间分瓣的足垫的鳌肢。脱掉衣服花费的时间比预想的更长,从肋部和髋部伸出的另两对鳌肢还很柔软,大片苍白柔软的死皮和死组织挂在身上正等着腐败。当我一片一片地将其清理干净,东方天际开始显现出蓝黑的颜色,并渐次浅下去。我除去附在纺器外的死皮,试着喷了几回,调整了一下,然后往山地车把手上喷了一层丝裹住,用第一对鳌肢把好龙头,背对正在浅下去的天际,推着车一拐一拐(步伐还不熟练)地走向岗嘎。
6.
描述一下岗嘎:
背向晨光,黑暗静默如巢穴。
【1】道路中断,车和行李得扛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