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对林黛玉的评语是“情情”,对贾宝玉的评语是“情不情”。只因对黛玉来说,对宝玉的爱情就是她的宗教;对宝玉而言,除了黛玉,他还热爱与美有关的一切事物,包括红楼里大大小小的小姐丫鬟,比如也喜爱袭人的娇俏,晴雯的泼辣;体恤平儿的不易,惜香菱的怜人。更不要说经常让黛玉含酸吃醋的宝钗,哪怕是刘姥姥胡编出来的抽柴烧火的小姐,贾宝玉还信以为真,派人寻找供奉她的庙。这也是贾宝玉身上的“真”,对“情”的执着。
也正是这份灵魂质地的接近,所以哪怕贾宝玉娶的是宝钗,他始终把黛玉引为内心知己,所谓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贾宝玉是早慧的,因为早慧,有一天会意识到“各人只得各人应得的眼泪罢了”。因为早慧,以及对情感的投入,他能够理解黛玉《葬花吟》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痛哭在地。
他想:“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
“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当美好转瞬即逝,宝玉触摸到生命荒凉的底色,体验到情感受到压抑摧残的个人痛苦。忧伤渐起,这属于少年人的忧伤。
宝玉一生并未并建功立业,继承祖业,哪怕就是考取功名,挣耀门楣都是从未有过的想法,连读书都让父亲大人头痛。这样出身的人,这样 的做派,天生就注定是个反叛者,在情理之中没有逃身的空隙,宝玉本是一块补天之才,在他的时代,却是一个多余人。长大也只会痛苦地长大,成长也只会扭曲地成长。如果他成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像曹雪芹这样的吗?
应该如此。那曹雪芹是什么样的呢?
曹雪芹始于荣华,终于没落。才艺广泛,对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均有所研究,《红楼梦》中就有充分的展示。红楼学者周汝昌说曹雪芹有老、庄的哲思,有屈原的《骚》愤,有司马迁的史才,有顾恺之的画艺和“痴绝”,有李义山、杜牧之风流才调,还有李龟年、黄旛绰的音乐、剧曲的天才功力……
“他一身兼有贵贱、荣辱、兴衰、离合、悲欢的人生阅历,又具备满族与汉族、江南与江北各种文化特色的融会综合之奇辉异彩。”
而他这样经过人生历练的大天才,晚年终于北京西郊。前些年在北京的时候,我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看次曹公的故居,可每次看到北京糟糕的路况,始终没有成行,很是遗憾。
可是书中的宝玉最终是逃尘网,归大荒,遁空门,用极端决绝的方式和曾经热爱过的世界说再见。也或者说宝玉曾经生活在一个“乌托邦”,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未成年的男女生活在一个被“消毒”“灭菌”后的世界,叫大观园,也因为一开始的太美好,所以后来的跌落也更痛苦,更难以接受。
其实仔细想来,世界上并未有什么真正的“空门”,除非死了。毕竟和尚也要穿衣吃饭,怎么都会有烦恼。
书里的贾宝玉和书外的曹雪芹,经历让人唏嘘,但让后世读书人有深切共鸣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大家耳熟能详,带着亲切向往,那就是苏轼。后世更习惯叫他的号——苏东坡。
不知为何,真正遁世的是贾宝玉,而给我们感受更深的是苏轼,所谓大隐隐于市,所谓在俗世中修行,说的就是他吧。
苏轼年少成名,名满天下,折服一众文坛前辈,被政界大佬认为有宰相之才,可苏轼这一生坎坷不堪,始终都未有进入北宋核心政治圈。可这又怎样,他依然是那个快活的人,乐观写在了他的基因。
但苏轼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苏东坡的。这还要从“乌台诗案”说起,经历了生死界限的挣扎,以及从未开口谈及的牢中折辱后,苏轼携一家老小来到了黄州,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了生计问题苏轼开田自耕。田在东坡,自称“东坡居士”。精神上处于困顿,接触泥土、脚踏实地的劳作让他换一种眼光打量世界,再照见自己。他收获了喜悦。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
苏轼后来多次写诗谈及遭遇贬谪后的处境,引摘二三: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比起贾宝玉,苏轼诗中对人生淡淡的淡漠、厌倦、疏离更深入人心。他从未想过从政坛隐退,而他的诗中常常流露出对政坛、对生活、乃至对人生的怀疑及警醒,直至归于平静。
苏轼不仅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还是一个在关键问题上处处充满矛盾的人。王安石当政,大力推行变法的时候,苏轼体察生活,观察入微,认为风俗教化积累日久,不可轻易摧毁变更,认为王安石的变法对民风民俗民生的大刀阔斧的改革,未免不切实际,操之过急。遂被贬。等到王安石退休归隐,司马光一伙儿上台,要全部推翻王安石的新政,苏轼又站出来,坚持保留部分新法,又被贬之。
苏轼一生漂泊,行动与选择上坚持儒生“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致死都未有更改,结交僧侣友人,又谈佛论道,领悟禅机。思想之复杂在他的前后赤壁赋中都有体现。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公也应是一个多情之人,多情之人也曾被他热爱的世界所创伤,直到用艺术去疗养,用生命去问道,为自己寻求一个意义,超凡入圣,成为几千年来儒家文化凝练出来一种人格化身,一种精神榜样,一个后世楷模。
所谓与生活和解,所谓看清而不看空,保有最初的热情与元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而中间的这一段,我把它称之为“成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