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后(五)| 河,河边的人

每一条河流,都有记忆

村庄的最南一排房屋,自东起第一座房子,便是我们的家,家门前是一条的大河。

小时候,外婆多次“警告”我,不许单独随便去河边玩耍。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家门前的河岸陡峭,小孩子很容易摔下去;二是村上总流传着关于这条河里有水鬼的种种留言,所以大人们都会再三叮嘱孩子们不要靠近这条河。

据说,四十多年前,村上开挖这条河时,条件有限,基本是村上劳动力用双手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唯一借助的外力就是炸药,而且是土质的炸药,制作当然也不够规范,偶尔就出现一些“哑炮”。这种哑炮很危险,因为点火时,它不发爆炸声,多数会无声无息地被孩子们捡过去玩。大概那时孩子们也没有什么玩具,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但少数的哑炮会过些时间再次爆炸,就容易造成伤害,甚至死亡。

有一次,挖河的大人们又准备放炮了,指挥的人早早通知村民都远离施工现场。爆炸声之后,大人们还在等待,结果一群孩子们却以为爆炸完全结束就匆忙赶到现场准备捡拾,不料这时,起先没有爆炸的哑炮却突然炸了。结果,那群孩子基本都当场没了,尸首都被炸得四分五裂,分散在不同地方。此后,这条河成为很多家庭心里的痛处。

但,我出生时,这条河已经看不出人造的痕迹。如果不是老人们讲起这些故事,我会以为它是若干年前上帝造在那里的,静静地流淌至今,完全不会想到它里面埋葬了好多孩子,还有,好多人无法抹去的记忆。

我对河的记忆更多的是与河边的人有关。

我记事起,河道两旁都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有一户人家住在河岸上,负责看护工作。这户人家住着两个老人,与我外公外婆年纪相仿。那位老爷爷姓范,爱好喝口小酒,玩玩纸牌,是村上的邻居,时常来我家做客。老奶奶是位个子瘦小,话也不多的老妇人,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她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老奶奶去世后,范爷爷就成为我家的常客,大概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树林里太寂寞。

每一次外婆做了好菜,家里无其他客人,外公就会委派我去喊范爷爷来我家吃饭。** 那时的我七八岁还不懂什么叫做“慈悲”** 。外公外婆只是跟我说,范爷爷不太会做饭,老伴去世后他吃不上可口的饭菜,只能自己随便弄点东西糊口而已。我便遵照外公的指示就立刻一路小跑,奔到范爷爷的小屋,站在他家的门口喊他。有时,他在屋内听广播,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便推门进屋。那是一个有些昏暗的小房子,窗户小,阴天的白日也得点灯照明。我径直走到他跟前,“范爷爷,我外公让我来请你到我家吃饭,外婆今天做了好菜呢。”我郑重其事地向他禀明来意。此时,他便一边笑眯眯地回应我,“好,好,乖乖儿,我马上来,马上来” ,一边拾起他的老烟斗,手指头轻轻地压一下烟斗,补足他的烟叶,关掉他的小喇叭。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起去我家。

通常,他在我家吃完午饭,喝了几杯小酒,就开始悠闲的下午聊。范爷爷、外公、外婆,三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慢慢地谈起某年某月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回忆他们的过去。那时的我已经开始接触一个叫做“光阴”东西,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在三位老人的皱纹里,在空中飘散的烟雾里。

在与他们共处的时光里,** 我听到了他们对过去的感慨,对人生的眷恋和唾弃。或许,在他们的心中,都在等待,也在逃避,一个终点。总有一天,它会来到,只是谁也不知道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

我已不记得范爷爷后来是何时去世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的。只知道,在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外公也不再让我去小树林喊范爷爷来家里吃饭。那时,没有人会选择正面告诉一个孩子关于另一个人死亡的事情,似乎太残酷。而小孩子也似乎深谙家长的心思,不会去过问、为难大人,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一阵子,后来也就渐渐淡忘。

但,每每路过河岸那片树林时,我望着范爷爷以前住的房屋早已失修破落,树林里杂草丛生,再也无人过问,心中便会想:范爷爷,他究竟去了哪?他飘向了未来吗?还是沉浸到过去了呢?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也许根本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他最后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又留给后代哪些可见与不可见的东西。

**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部历史,也都会成为一部历史。只是,很少的人去记录,更少的人被记录。于是,很多的生命只在一夕之间,就已成过往,再也不会被记起** 。

我心头暗暗一声叹息。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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