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那会儿还是南宋。

钱塘县不大不小，刚好载得动寻常日子的喜怒哀乐。许仙的姐姐许姣容，便在其中一户人家做了女主人。

不完全是自由恋爱，也不完全是父母包办。

那姓李的年轻小伙子也是本县人，在衙门做捕快，经常拎着剑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巡逻。一身戎装穿在身上，算不上玉树临风，倒也耐看得很。

许姣容的父母都已经没了，她带着弟弟生活，不免要时常上街去，买针头线脑，也买柴米油盐，辛辛苦苦地把家撑起来。

所以也常常见面，但没说几句话，眼神交流也几乎为零。

说不清是谁先看上谁，也可能是街坊四邻有意撮合，“哎哎，李捕快，那许家姑娘不错，跟你挺配！”

李公甫也没有父母，便自己请了媒人上门提亲。许姣容半点也不矫情，只提了一个条件：弟弟许仙成家之前，必须跟着姐姐一起生活。

这要求不算过分过分，李公甫点头应下。两人择了吉日拜了天地，日子就平平淡淡地过开了。

都是寻常的饮食男女，即使红烛高照红妆俏，李公甫也只嗫嚅着说出一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不讨二房，俸禄全部交给你保管。”

红盖头下的脸被烛火映得通红，许姣容的笑容羞涩而慌乱，半晌才轻声回道：“我也会好生料理家务，做个贤妻良母。”

这是庄重的承诺，却不以情情爱爱来渲染。因为故事一开场，主角便直奔生活而去——像千千万万个普通男女。

2

许姣容的弟弟许仙，却谈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人蛇恋。

他在西湖边与白素贞一见钟情，一颗心在胸膛扑通扑通跳着，眼睛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心思却不自主地往姑娘那边晃。

爱情在漫天风雨中到来，十年修得同船渡，但他们有一千年的缘分。共枕眠远远不够，还有一生一世的厮守与缠绵。

读过圣贤书的许仙，这一刻却只想到了前朝的情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用命中注定来安慰自己的受宠若惊，也顺理成章地入洞房开药铺，享受着爱情与婚姻带来的一切附加值。

谁料温柔美丽的娘子竟是千年蛇妖，她没有害他的心，可凡心一动，本就意味着劫数到来。

为了帮许仙开药铺，她默许小青盗库银；

为了助许仙扬名立万，她指使小青去梁王府盗宝；

为了救出被囚禁金山寺的许仙，她水漫金山寺致使生灵涂炭……

蛇妖的爱情，建立在法力无边之上。她有资本无视人世间的规则，可风险早就在前方蠢蠢欲动。所以报恩到了最后，不得不演变为两个人的劫数。

好在，他们都甘之如饴。

有些爱如刀口舔蜜，明知刀刃锋利，却难舍蜜糖的甜美。

3

许姣容并不知道弟弟经历了什么，他偶有信来，说的也都是些让人振奋的好消息：

比如，娘子怀孕了，新开的保安堂生意兴隆，自己已跻身苏州名医……

她也就放下心来，只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可她的丈夫，也总让她操碎一颗心。

李公甫的脾气不大好，赶上案件频发任务繁重，他就臭着一张脸气咻咻地回家来。老婆问一句，他就不耐烦地吼回去，嘴里还嘟囔着：“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许姣容也会呛上几句，然后自顾自地去烧茶炒菜。饭菜香味把生气的男人勾过来，他吃着吃着，眉头就舒展了一点点，这才把来龙去脉细细说给妻子听。

夫妻俩忧愁一番，感慨一番，又相互安慰一番，日子便在一天天的悲喜交加中飞逝而过。

终于，许仙带着媳妇回家来了。

许姣容一看就愣住了，这位弟妹惊为天人，弟弟对她呵护有加，简直就是画中走出的一双璧人。对比之下，自己的婚姻简直粗砾到无法直视。

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中人之姿，李公甫也只是一介武夫，百样米养百样人，自然也成就百样姻缘。

可那样的神仙眷侣，竟然也会有烦恼。

烦恼的名字叫人妖殊途，它意味着命运的在劫难逃，是一种宏大且抽象的伤感，最终指向彻彻底底的离别。

与许姣容操心的柴米油盐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当白素贞被关进雷峰塔时，许姣容在悲痛之余或许也有过一瞬间的庆幸——为自己和丈夫的平凡而深感庆幸。

故事驾驭不住，就会被轻易酿成事故。

4

我一直都不喜欢《新白娘子传奇》的结局。

因为走到最后的许仙和白娘子之间，再也看不到爱情的一息尚存。

出塔之后的合家欢喜，重心都在儿子许仕林的功名与婚事上。他们由相爱过的一对痴情男女，变成了许仕林的父亲和母亲。

回家后，他们没有深情对视，没有激动相拥，甚至没有单独的同框而处……

或许是青灯古佛真的磨尽了七情六欲，编剧把爱情彻底埋葬到了成仙成佛的金光闪耀里。

这样的修成正果，是功成名就的大团圆结局；可长大后细细思量，却又觉得满目苍凉。

因为曾经最相信爱情的两个人，最终却把风月情浓一笔勾销。

世间最残酷之事，莫过于亲手打破自己的信仰。

反而是最普通不过的李公甫夫妇，在吵闹与温馨中，过完了有喜有忧的一辈子。

他们一起养大两个孩子，爸爸会在吃素的日子，背着老婆给孩子偷偷买鸡腿。

每每看到这一段，总是忍俊不禁，只觉得这一家人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意外而凄风苦雨。许仕林被这样一对夫妻养大，是他的幸运。

他们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焦躁不安，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讨论，像极了我们的爸爸妈妈。

许姣容为了出走的许仕林淌眼抹泪时，李公甫也懂得温声细语地安慰了……

少年夫妻熬成伴儿，一生一世就在这细水长流的悲喜交替中慢慢过完。

在那个流传千古的传奇里，他们夫妻二人只是不起眼的配角，点缀着主角的繁华人生。可在他们自己的故事里，这一生一世，已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圆满。

要什么轰轰烈烈？做什么逍遥神仙？

事实上，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许仙的姐姐和姐夫，传奇是别人的，但人生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