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你过得好吗?”岁月的沉淀让周秦的嗓音愈发低沉,一顿一挫间都显露出成熟男性的风度。
小花轻轻呡了一口面前的红薯拿铁,双手缓缓放下纯白色的马克杯,视线自然地垂向杯沿,淡淡说道,“还好,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顿了几秒,她突然想起些什么,抬起头望向周秦,“哦,对了,之前去影城,看到有你写的戏,恭喜啊,你的剧本终于被拍成了电影......”
周秦显然为这个预料之外的祝贺又惊又喜,毕竟那个三四年间改了又改的故事里,包含着不知多少小花的影子。
那时已近大四,周围的同学全都慌慌忙忙,为着找到一份也许只是看上去很美的工作而奔波,穿惯了T恤和凉拖的男生们不得不蹩脚地换上一身西装,习惯了整天双肩包帆布鞋的女孩子们也个个涂起眼影、唇膏,跌跌撞撞踩上高跟鞋,试图以最不自然的装束假装专业,以求入得了面试考官的法眼。可就是这样一番热热闹闹的毕业求职潮并没有给周秦带来压力抑或动力,因为他早就拟定好了未来的计划:当一个编剧,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去靠近他心中的电影梦。
从高中同学到交往三年,以小花对周秦的了解,她没办法说服他安安稳稳找份工作,哪怕是暂时的也好。于是,那个夏天的他,整日整夜宅在宿舍里,对着电脑敲键盘,敲一些字,又删一些字,反反复复,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集中与专注。而小花,写论文,找工作,租房子,听他讲电影、讲剧本、讲故事里的人,忙碌得简直要忘掉自己。
“你去看了那部电影啊,觉得怎么样?角色和框架还是我当年跟你讲过的那些,没什么大的变化,但还是花了好几年改来改去,主要是那个结尾,一直想不好怎么处理……”小花主动提及他的心血之作,这让周秦兴高采烈,一如从毕业开始的那一年里,小花因为初入社会,时常忙乱到焦头烂额,可回到出租房里——那间他们的小家,天天都要面对的、他需要抒发的创作激情那样……一边说,他一边以热切的眼神等待着小花的评价。
“呵,我没有看过。那天是陪朋友去看另一部电影,偶然在电梯口的海报上看到你的名字知道的。”说着,小花又端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抿抿嘴,接着依旧用最轻柔的方式放回桌面,即使在有如此刻的工作日的工作时间里,在这间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也不能让人听到一点杯底触碰桌面的响动。
周秦的脸上浮过一丝失望,原来她根本没有去看他的电影。她变了,他这么想。读书时的热恋期自不用说,就是两人分手倒计时三百多天的最后时间里,他印象中的小花,也是始终随和,呵护着他的梦想,照顾着他的一切。有时小花工作累了,也会对他每天冒出的关于剧本创作的新想法不那么热心而只是随声附和罢了,但记忆中更多的画面是,女朋友常常跟着自己一起,规划着故事里男男女女的对白、人生,还总是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咯咯乱笑,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隔不了那么几天,她就会说一次,什么时候这个故事能拍成真的电影啊,我要第一个去看……可如今她明明知道那是他的作品却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他难过,让他生气,让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事事以他为先,把他的梦想也当成她自己的梦想了。
“哦,没看啊……没看也好,其实最后那个结局我自己也不太满意,不过投资方坚持他们的意见,所以……”周秦急于逃避眼前的尴尬,口不对心地说着。
“所以你就妥协了是吗?”小花面带笑容的追问犹如利刃,又把周秦武装起来的坚强外壳撬去几分。
“哈哈,”周秦讪笑了一声说,“几年不见,你变化真大。以前的江小花可从来不会咄咄逼人呢。”
小花也笑了,笑得很温和,如同她正用食指轻弹手柄的那杯红薯拿铁一样,没有了咖啡的苦涩,只有恰到好处的柔甜。“嗨,人不是都在长大么,总是那么温顺,连个揶揄人的玩笑话都不会开的话,多没意思啊,你说是吧?”
听到这话,周秦突然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等在那里准备倾泻,却因为互相拥堵,哪一句哪一个字也不能顺利出来。
曾经的他太关注自己了,总觉得抓紧时间写出一个好的剧本是最重要的,而其他的事,都可以等,都可以“以后再说”。小花拿到第一份薪水想要庆祝、年底发了奖金想一起旅行之类的“大型”愿望且不必提,就连平日里偶尔看场电影、在家尝试个新菜谱也统统被他视作耽误时间,浪费精力。渐渐地,也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小花不再突然为着网络上的一个料理秘笈欢欣鼓舞、跃跃欲试,也不会在风和日丽的周末一早就喊他起床去散步了,她越来越安静,和他的交流几乎只剩下聆听。
“你比以前能说会道了好多啊,呵呵……”周秦好不容易找出句话来接应小花,“对了,你后来从那间公司辞职了吗?”
这并不是周秦想要提起的话题。毕竟,当初小花遭遇职场第一个困境,搞砸了手头的项目而被上司和客户两方面怪责甚至是咒骂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因为一贯的自我而忽视小花的情绪,在她最受打击时草草挂掉哭诉的电话,怕乱了写作灵感直接关掉手机,如果在小花感觉到心灰意冷提出要离开他时,他没有就那样放任她独自搬走,只觉得等她冷静下来还有转机的话,如今的他们,应该还在一起吧。周秦这么以为。
“辞了啊,当然得辞。”小花答得意外爽快。
“嗯,也是,一个小项目,他们那样难为你,不做也罢。”周秦赶紧表态。
小花知道他会错了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他们难为我,否则怎么会轮到我做选择,肯定是被炒鱿鱼了啊。还不是因为我一时意气,跟上司争辩完又去跟客户理论,想法设法找借口证明项目失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后来又受不了被他们教训的委屈,没等到下班就在公司大哭一场……哈哈,真是丢人极了,怎么好意思还赖在那儿。”这似乎是他们今天偶遇在此,小花第一回说这么多话,第一次笑得这么爽朗,一如周秦初恋回忆里像孩子一样最爱开怀大笑的她。只是,能笑着诉说过往坎坷的她,一直在成长,更成熟了,更活泼了,举手投足间更有女性气息了,却也毫无疑问地,距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小花,你真的变了好多,我是说都是好的改变,真为你感到高兴。”周秦由衷地说了一句。
“谢谢,谢谢你周秦,我也是说真的。”小花把刚刚举到一半的咖啡杯停在半空,很认真地回复了周秦的赞美。一千多个不再有他的日日夜夜里,她早已清楚知道,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行的。她没有了周秦一样生活,去旅行,去游学,去一直向往的西南小城支教,再回到这个城市换了一份有趣的工作;而周秦没有了她,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写他的剧本,并且终于如愿以偿,拍成了电影。这样看来,他们失去了彼此,各自却反而迎来了更好的人生。想到这,小花不禁哑然一笑,那里面有些无奈,也不无发觉到命运荒唐的自嘲。
“怎么了,有什么这么好笑?”周秦问道。
“我突然在想,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趟列车,到不同的站就会有不同的人上车、下车。有的人陪你走一生,也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程,大约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周秦的鼻子酸了一下,“所以,那个能陪着你走一生的人上车了吗?”他顺着小花说的话问出了分别的日子里始终让自己挂心的这个问题。
小花笑了,点点头。周秦仿佛终于对什么东西释然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那就好。其实我前段时间见过大伟和乐乐……有一个电影庆功酒会,大伟的老板算投资方之一,不知怎么他们俩也跟着来了。那天我听乐乐讲了很多你这几年的经历……啊,你别误会,是我非要让她告诉我的,”周秦特意解释道,“她跟我说你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旅行,还去法国游学了半年。记得上学那会儿你老是说塞纳河塞纳河的,什么英语演讲、课堂报告,只要能沾上边的,你都能扯到那儿,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去过了啊!”
“嗯,跟自己的约定嘛。”
“乐乐还跟我说了你现在的男朋友,她们都觉得特别好,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说她们那几个闺蜜还跟着你去他老家玩了一个长假,都很羡慕你,不止他对你好,他家里人也都很好相处……听说你和他下半年就要结婚了,祝福你们啊。”周秦看着小花的眼角流露的全是知足和幸福,心中有祈祷、有宽慰,也有一丝丝酸楚。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我也祝福你,周秦,祝你幸福。”小花说着,站起身来,礼貌地伸出右手,“谢谢你的咖啡,我该走了。再见!”
“再见!”周秦握了握小花的手,像此生再也不会遇见她一样,用力地,用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