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
灏灏问我:妈妈,你会很伤心吗?
我说,老嫲年纪大了,妈妈做好心理准备了。
其实,我何尝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一直觉得,奶奶能长命百岁的。姑姑去世这一年多,她颓得太快了。
奶奶身世曲折。她并不知父亲是谁,随母姓,三岁母亲就去世了,抱回乡下由母亲姊妹养大。经过金凤坛附近,她说,她是在红砖楼附近出生的。
奶奶会打太极拳和八段锦,而且打得很好,打起来虎虎生风。从我能记事起直到去年姑姑去世前,奶奶都是早上打一个小时太极拳,坚持了几十年。前几年,奶奶还能金鸡独立。再往前七十几岁时,奶奶还能把脚举到头顶,身体柔韧度比我还好。
我和奶奶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会用很重的达濠口音哼歌仔:天顶一粒星,地下奴仔读书斋…等文文幼儿园教潮汕歌仔的时候,我一听,记忆就打通了。
那时我最喜欢跟着爷爷奶奶去钓鱼,印象里有一个冬日,和奶奶到海滨路一处断桥那钓狗母鱼,四个角落架四支鱼竿,一拉线就有一条鱼上钩,我们钓了满满一桶。有记者偷拍过奶奶钓鱼,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照片名曰“老有所乐”,爸爸当时还把报纸剪了下来,不知还能找到吗?
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暑假和奶奶回葛州。那时还没有海湾大桥,摇着渡船过海。到乡下最盼望的是每天下午走乡间小路去北山湾游泳,那时北山湾也还没开发,是一片碧蓝碧蓝的野海滩。
印象还有一次,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和我妈还有爷爷奶奶去妈屿游泳。奶奶带着我往外游,结果涨潮了,怎么也游不回来。我说,奶奶我好累吖,你抱我吧。奶奶说,坚持,没别的办法。一直从天亮游到天黑,漂到好远的地方才上了岸。我妈和爷爷一直在岸上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和一个小孩,一直找到海里都没人了,腿都吓软了,我们才从好远的地方沿着岸走回来。
早前几年,大约方文文五六岁时——那时姑姑还没生病——总和奶奶和姑姑相约出去郊游,去南澳,去礐石,去北山湾,去小公园,去东海岸。那时姑姑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以至于那时刚会说话的双胞胎一看到红色的小型轿车,就说是老姑的车。那时觉得日子稀松平常,现在回首,却已是生命里最悠闲美好的光景。
1998年爷爷去世之后,奶奶说,她总看到一只蝴蝶飞在她身边,有一次她问:是克家(爷爷的名字)吗?蝴蝶就飞到她手上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奶奶的想象,但我想,是这只蝴蝶带奶奶走出失去老伴的哀伤孤独,走好之后每一个春秋。姑姑去世之后,却再也没有一只蝴蝶,带奶奶走出生命的寒冬。
奶奶目不识丁,讳疾忌医,有许多顽固的旧观念不肯改,时不时不听劝任性妄为,偶尔作天作地让儿女们啼笑皆非,从妈妈和婶婶的闲话家常里也知道她不会是个好婆婆,但之于我,她总是最慈爱的奶奶。她用永远皲裂的手,替我揉搓生活磕碰的疼痛,让我触碰到生命的丰盈。
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