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走后,只剩家人。父亲重新躺回炕上,像平时喝醉酒一样说个不停。奇怪的是他的嗓子通畅了许多,喉咙里再没那口痰堵着,也不再憋着气咳嗽了。如果没有那位叔叔的警告,我会认为父亲这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是大病将愈的表现,会高兴的。但有了警告,便高兴不来。
父亲是由于窒息得的气管炎,他的咳嗽便十分有特色,咳一声能憋一分多钟,经常是让我们听得万分恐怖之时、赶紧给他捶肩揉背半晌他才喘过那口气,吐出那口痰,得以轻松一时。时过不久,他又接着抽烟,抽不了两口接着咳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喘不停,几十都是这样度过。即使是他睡着了他也会被那品痰憋醒,于是抽烟、咳嗽,循环往复。按常理,有气管炎的人不应该抽烟,但父亲则必须抽,他说如果不抽烟逗不出那口痰,他会“憋死”(窒息)过去的。事实上,他经常憋死过去,把家人吓得一跳跳的。有一次他苏醒过来对我说,“死过去”一点都不憋得慌,挺舒服,看来死也不赖!
可是今天,他既不抽烟也没憋痰,看来情况真的是不好!我用右手一直把着父亲左手的脉,生怕突然失去跳动。
脉搏还有,但父亲却陷入昏迷,一阵清楚一阵糊涂。
这时,大姐给父亲买来了棺材。时年推行火葬,做棺材的少了,既不好买价钱也贵,因此大姐只好买来一口水泥棺材,就是用水泥做成的棺材。对于棺材的好坏,我没有挑剔的资格。甭说木头棺材不好买,就是好买我也没钱买。作为长子,连给父亲买口棺材的能力都没有,我看不起自己!
虽然大家将水泥棺材抬进院子时特地压低了声音,可父亲还是听见了,并且执意起炕来到院子里,要亲眼看看自己的棺材。
他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儿,用手仔细地拍了拍棺材的每个部位,最后放心地说:好,好,万年牢啊!
显然,买这种棺材,他是同意的,更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父亲病在胸腹,头脑清楚,他的动作充分说明了他的生死观。面对死亡如此淡定、坦然,现在想来他是伟大的。
再回到炕上,父亲的情况越发不好,呼出的气息多,呼入的气息少,脉搏也越来越轻越慢。早上七点多,他终于呼出最后一口气,整个人就不真实起来。他的脉搏不知时候已经消失,摸着他的手腕,感觉肌肉失去了弹性,变得僵硬起来!
母亲指挥着大家给他穿好寿衣,放在堂屋门板上。我也在母亲的指挥下,完成了一系列诸如净面等必须由长子完成的规定程序。我站在父亲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和手掌,虽然冰凉但还柔软,我感觉他过会儿就能醒过来,继续抽烟咳嗽,或者继续骂街。可是,他的手和脸庞却越来越冰凉,真如大家所说,父亲已经走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头脑仍然是一片空白。当我看到尚未成年的两个妹妹和只有十多岁的弟弟,双腿一软,瘫跪一团,那种房倒屋塌的感觉,与梦中情景重叠,泰山压顶,不过如此!
于是,我大放悲声!
(未完待续)